只因为世界多过一个人,经济学的困难上升何止百倍!要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我们的社会发明了制度。 制度有多种,市场是其中之一,是经济学最常谈及而篇幅又是最大的。 从今天「新制度经济学」(New Institutional Economics)的角度看,传统是过于重视市场这个制度了。 好些非市场的制度也普及,很有趣味,但在新制度经济学兴起之前,「非市场」不受重视。 六十年代兴起的新制度经济学是我和几位师友搞起来的。
尊重传统,对制度的分析这本书也是先论市场。 然而,因为数十年来我自己的研究都集中在新制度经济学的范畴内,对市场的分析免不了要加上一些新观点。
一提起交易,我就想到经济学鼻祖斯密在一七七六年发表的《原富》其中的两段至理名言。 这两段话我在本书的第二章翻译了出来,读者要读后再读,细心地衡量、考虑一下。
是的,以交易而交征利,与没有交易相比,个人的利益增加大得惊人,往往以千、万倍计。 但这庞大的利益增加,主要是由于每个人专业生产,然后交易。 不谈生产而单论交易,利益还是有的,但比起有专业生产的存在,其交易的利益少得多,甚至微不足道。 我们还没有分析生产的问题,还没有介绍成本的概念,所以这里分析的交易,是没有生产的交易理论。 我们要到《经济解释》的第二卷才把专业生产加入交易来分析。 没有生产的交易,大家有利可图,主要是因为大家对物品的边际用值(marginal use value)
不同。 一个苹果,甲的边际用值是八毫,乙的边际用值是一元三毫, 如果苹果在甲的手上,那么若能在八毫以上卖出,他愿意售出,而乙方则在一元三毫之下愿意买入。 假若双方以一元(换值,exchange value)成交,甲的盈利是二毫,乙的盈利是三毫──后者是乙的消费者盈余了。 以一元成交,甲与乙对那苹果的边际用值都是一元。 不然的话,边际用值不同他们会再议价。 边际用值相同,等于一元市价,就再没有议价的空间了。 那是说,市价(换值)一元,甲乙双方的边际用值也是一元,就成为每个消费者的边际用值与市价相等。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市场均衡(market equilibrium),也达到了那重要的帕累托情况(Pareto Condition)。 这情况在本书内将会分几次逐步阐释。
上文以一个苹果为例,对「边际」的处理不够清楚。 且让我把苹果的数量加大,重复以上的分析,好叫读者能看得明白,因而带到其它比较重要的小节上去。
假如整个市场只有甲、乙二人,苹果的总供应量只有六个。 如下是甲与乙的需求曲线:
苹果数量 | 1 | 2 | 3 | 4 | 5 | 6 |
---|---|---|---|---|---|---|
甲的边际用值 | \$1.00 | \$0.90 | \$0.80 | \$0.70 | \$0.60 | \$0.50 |
乙的边际用值 | \$2.00 | \$1.60 | \$1.20 | \$0.80 | \$0.40 | \$0.00 |
因为每个需求者赚取最大私利都要把自己的边际用值与价格看齐,需求定律可以看为边际用值与需求量的负面联系──负者,一降一升也。 上述的数字是我随意放进去的,除了量越高边际用值越低的规律,没有其它刻意的安排。
现在假设六个苹果皆为甲所有,他的边际(第六个)用值是\$0.50;乙没有苹果,他第一个的边际用值是\$2.00。 这样,高于\$0.50,甲愿意供应出售;低于\$2.00,乙愿意购买。 甲出售苹果,其边际用值上升;乙购入,其边际用值下降。 大家边际用值相等之点,是\$0.80。
这是甲出售四个──6,5,4,3;乙购买四个──1,2,3,4。 在有竞争的情况下(为了简化,其它的买或卖的竞争者只是在旁观望,见有利可图才加入),成交价是\$0.80, 这等于甲与乙的边际用值了。
互相交征利的结果,甲所获的总利是\$0.60:(\$0.80-\$0.50)+(\$0.80-\$0.60)+(\$0.80-\$0.70)。 乙所获的总利是\$2.40,他的消费者盈余:(\$2.00-\$0.80)+(\$1.60-\$0.80)+(\$1.20-\$0.80)。 在成交价(市价,即换值)\$0.80的「均衡」交易中,乙购买四个,甲留两个为己用,总量是六个。
在以上的简单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几个比较重要的含义。
(一)购买量永远等于出售量等于成交量。 上述的例子,此三量都是四个。 但\$0.80之价,总需求量是甲二乙四,共六个。 总供应量也是六个。 在均衡的情况下,需求量与供应量相同,但成交量与需求量或供应量是不同的。 完全没有成交,需求量或供应量都可以很大。
(二)不谈生产,市场的每一个人都是需求者与供应者兼于一身的。 无论我拥有什么,价低我需求,价高我供应。 例如,我收藏寿山石章成癖。 价够低,我买入;价够高,我可以全部卖给你。
(三)在均衡下,市价等于市场每个人的边际用值。 若不等,在没有交易费用(包括讯息费用)的情况下,市场的参与者若再议价,增加交易,必定更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而不图,就违反了帕累托情况。
帕累托(V. Pareto,1848-1923)是个顶级的意大利经济学者。 他说:资源的使用及物品的交易可以达到一个情况,在这情况下不可能再使一个人得益而没有其它人受损。 换言之,要是这情况不达到,我们总可以改变资源的使用或市场的交易, 而使社会起码一个人得益而没有其它人受损──这也等于可使整个社会的人得益。 这是最基本的帕累托情况的说法。 自交易费用(transaction costs)的分析兴起后,这情况变得博大湛深。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四)从以上的简单例子可见,甲与乙是竞争多要苹果。 市场是一个解决办法:价高者得。 边际用值高于价者,会多购买;低于价者,会出售。 得者为胜,弃者为负,而胜负双方皆有利。 价于是成为一个决定谁胜谁负的准则。 阿尔钦说:价格决定什么比什么决定价格重要。 此乃大师之见也。
(五)也是从上述例子可见,两个竞争者的需求曲线都是向右下倾斜的。 若其中一人的需求曲线是向右上升,把苹果作为吉芬物品,违反了需求定律,那么交易就不可能成事。 这是因为曲线向右上升的那位仁兄,老早就将所有苹果占为己有,断不会以交易卖出来。 原则上,一个人的需求曲线可以某部分向右上升,另一部分向右下倾斜。 然而,凡有交易,必定是在向右下倾斜的那部分发生。 所以我在前文提及,凡有竞争,吉芬物品不存在。
(六)如果有交易费用的存在,上述的市价等于每个需求者的边际用值的均衡情况不一定可以达到。 又如果交易的一方持有物品的专利权,或有垄断权,市价的厘定就不会像上述例子那样简单。 这些都是后话。
(《经济解析》之二十六)
市场需求(market demand)与个人需求(individual demand)不一样,前者是后者加起来而成的。 一样物品的市场可能由数之不尽的个别需求者组合而成,而市场的供应也往往是数之不尽的个别供应者的组合。
物品有私用品(private goods)与共用品(public goods)之分。 前者普及,后者比较少有。 我们这里先谈前者,后者要到第四节才讨论。
所谓私用品,是一个人享用其它的人就不能享用了,所以是独用(exclusive use)性质的。 苹果就是例子:你吃苹果时,我不能吃同一个苹果的全部。 私用品不一定是私有;共用品不一定是公有或共有。 二者的分别只是享用的性质,与产权或制度扯不上关系。
私用品的市场需求曲线,是个别需求曲线向右横加而成的:每价加个别需求者的需求量。 市场需求曲线于是代表所有需求者的边际用值与总需求量的关系,这曲线当然也是向右下倾斜的。
让我们假设有庞大的不需要生产的某物品的供应,例如海滩上卖得起钱的贝壳,而对贝壳有需求的人数之不尽。 在市场上,每个需求者见贝壳之价低于自己的边际用值,就会多购入,见高于自己的边际用值,就会出售一些。 每个需求者的买或卖,其量可能微不足道,不能明显地影响市价,但往往他的买卖行动会对市价有轻微的影响。
好些时,一个人会认为自己对某物品有独得之秘,可以静静地在市场图利。 然而,无论这个人怎样守口如瓶,只要他在市场交易,他的意图讯息就传了出去,表达在市价上。 市价于是成为讯息的接收中心,其升或降无可避免地反映所有需求者的意图或喜恶讯息。
当然,有时市场的需求者被讯息误导,引起市价的大升大跌,使某些人发达,某些人破产。 有时一些人认为自己的独得之秘万无一失,大购或大售,以为有巨利可图,但这些人的破产机会远比发达的机会为高。 这是因为市场的范围不容易估计得准确。 三十年前,两个巨富的美国兄弟以为可以炒银而更上一层楼, 殊不知银价暴升后,众多的家庭主妇把家中祖传的银器拿出来卖掉,使这兄弟破产。
撇开「自以为是」的炒家,每个需求的人都以市价与自己的边际用值相比,然后购进或沽出。 每个人这样做,其结果是每个人的边际用值皆与市价相等,而人与人之间对这物品的边际用值也因而相等。 换言之,如果不同需求者对某物品的边际用值不相等,市场的均衡就达不到, 而竞争购入或沽出的行为,会或大或小地影响市价,到后来每个需求者的边际用值相等。
记得童年时在香港的湾仔书院就读,同学们喜欢玩「公仔纸」。 是成年人购买香烟时附送的。
「公仔纸」上的「公仔」往往不同,有些需求比较大,有些比较小。 同学们依照自己的需求,大家在课余时间交换公仔纸为乐。 那是个完备的市场。 有时两张换一张,有时三张换两张,有时同学拿出母亲给予的零用钱购买,也有时少许零用钱加公仔纸成交。 这些现象是说,小同学们按照市场的规律,看不同公仔纸的交换比率(换值),来衡量自己对某公仔纸的边际用值。
我们若不管讯息或其它交易费用的存在,市场的均衡点是市价与每个需求者的边际用值看齐,达到了帕累托情况。 若市价与任何需求者的边际用值有差距,那么为了增加个人利益,市场的交易会增加或减少,市价也会变动, 从而使市价与每个人的边际用值相等。 数之不尽的需求者都因为争取个人利益而这样做,这些人的需求曲线加起来就成为一条市场对该物品的需求曲线了。
这市场需求曲线与该物品的市场供应曲线的相交点之价,是市价,又称均衡市价,而每个需求者的边际用值与之看齐。 那是说,市场需求与市场供应相交之价,可不是受到马歇尔(Marshall)所说的剪刀决定的。 市价的决定,是因为数之不尽的需求者与供应者,各自争取最高的交易利益, 以市价比较自己的边际用值,或购入,或沽出,而这些行动或使价上升,或使价下降。 达到每个需求者的边际用值与市价相等时,市场的需求曲线刚好与市场的供应曲线相交(不谈生产,市场的供应曲线是竖直的)。
百多年来,一般的经济学者都误解了物品市价的厘定。 市价的厘定,绝对不是因为市场需求曲线与市场供应曲线相交。 正相反,这市场二线相交,是因为数之不尽的需求者与供应者各自为战, 那一大群自私自利的人,不约而同地争取自己的边际用值与市价相等,从而促成市场需求曲线与市场供应曲线相交之价。
这个相反的角度甚为正确,也使我们知道马歇尔提出来的,市场的需求与供应二线的剪刀,二刃相交而定价的说法出现了困难。 这困难使我们无从处理边际用值与市价不等而引起的好些重要现象。 比方说,一九七四年我发表《价格管制理论》之前,经济学从来没有理论可以解释因为价格管制而引起的多种行为。
先不谈价格管制,假设价格莫名其妙地在市价之下,那么依照传统的剪刀观点,市场的需求量就会大于市场的供应量。 这二者的差距叫作短缺(shortage)。 短缺与缺乏(scarcity)不同,前者是指需求量大于供应量,后者是指某物品的需求使代价或价格高于零。 从剪刀的观点看,市场需求量大于供应量,不均衡的情况就会出现,短缺的压力会使价格上升,达到市价的均衡点而止。 然而,压力是些什么?说是需求量大于供应量是说了等于没说。
再者,需求量与供应量都是意图之量,所以那所谓短缺(shortage)是空中楼阁,在真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抽象之物,往往是理论起点必需的。 但抽象增加了假说验证的困难,可以不用就不应该用。 无端端地发明了抽象的「短缺」,充其量只可以增加经济学的深奥,何利之有?
倒转过来,若价格莫名其妙地高于市价,传统就说「过剩」(surplus,这里不能译作盈余)会出现。 供应量大于需求量,也是不均衡,也是空中楼阁,但压力又来了,使价格下降至市价而止。
传统上,经济学者为了故扮高深,发明了稳定的均衡与不稳定的均衡(unstable equilibrium), 而后者可带来爆炸(explosive)情况,天快要跌下来,泡沫经济的理念不胫而走, 甚至说若不用动力(dynamic)经济的观点,经济学没有用途。 是象牙塔内的经济学者发明这些玩意的。 很有趣,但与世事无关。 「象牙塔」者,不知世事之谓也。
我还是喜欢以简单的分析来处理复杂的世事。 价格若高于或低于市价,市场需求者的边际用值会低于或高于价格。 这些自私自利的人,为了要增加私利,就会沽出而使价格下降,或会购入而使价格上升。 市价于是因为人的自私而升降,也因为人的自私而安定下来。
回头说价格管制,单论通常所见到价格被管制在市价之下,就足以示范传统的剪刀分析毫无理论可言。 价格被管制在市价之下,莫名其妙的「短缺」出现,不均衡,世界大乱矣!问题是人与人之间对任何物品的竞争,必定要解决。 说「不均衡」,是说没有解决的办法。 「不均衡」的意思,是指没有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 什么「压力」云云,不可以压出一些假说来。
正确的分析,是如果价格被管制在市价之下,需求的一群见到自己的边际用值高于价格,竞争抢购不获, 逼要付出金钱价格之外的其它代价来作补充而争取。 这些其它的补充准则可能是排队轮购,可能是论资排辈、武力解决、政治手法、人际关系等等。 只要知道哪一种补充金钱价格的准则会被采用,或哪几种准则的合并会被采用, 我们就知道补充准则的代价,加上金钱之价,会等于边际用值。 我们于是会有另一种均衡,不会有「短缺」,而竞争就会被解决了。
「短缺」是因为经济学者的思想有所短缺而产生的。 价格管制的分析困难,不是因为不均衡,而是我们不知道哪一种金钱之外的准则会被采用。
一旦知道,「均衡」易如反掌。 我在七四年提出的价格管制理论,是让我们能有系统地推出哪一种其它准则会被采用。 这是后话。
(《经济解释》之二十七)
分析需求问题时,我们已屡次谈及局限条件。 但需求的局限条件与交易的局限条件是不同的。 提到交易,我们不妨先向鲁宾逊的一人世界那方面想。 鲁宾逊有需求,有局限,但不可能有交易。 交易的局限条件只能在社会存在。
从权利界定的角度看,一人世界不会有产权(property rights),所以产权制度是为社会而设的一种局限。 从费用或成本那方面看,一人世界不会有交易费用(transaction costs),所以这种费用也是因为有社会而存在的。 社会的定义,是多过一个人。
产权与交易费用之间的关系,及这些局限条件对体制的形成与人的行为的影响,是新制度经济学的范畴, 是三十多年来经济学最热门的话题了。 时来风送滕王阁,我适逢其会,在这门学说开始时就参与其事,所以知之甚详,而屈指一算,在这方面我不停地想,已有三十九年了。 不幸的是,二十多年来,我在这门学说中选走的路,与当年共作研究的师友有了分歧。 他们有些转向博弈理论发展,有些在近于博弈的「卸责」角度入手。 我自己最顽固,自始至终都集中在交易费用的局限上。 从解释行为或现象那方面看,我认为自己选走的路最高明。
产权与交易费用的重要性,不能夸大。 试想,在一人世界中,我们不会有银行、不会有律师、也没有警察或公安、公务员、议员、文员、会计、经纪、商人……这些行业, 都是因为社会有交易费用的存在而产生的。
历久以来,经济分析都集中在资源(生产要素)的运用(resource allocation)与收入的分配(income distribution) 这两个大话题上,更为精彩的现象却视若无睹。 这后者包括制度的形成、结构的组织、合约的选择、价格的安排,等等。 这些现象是新制度经济学的范畴,以我之见,都是由交易费用促成的。 《经济解释》的下半部,我会长篇而大论这些问题,这里先作预告。 本章分析的交易理论只是入门的基础。
前文所述的,每个需求者对一样物品的边际用值等于市价的均衡点,在有交易费用的情况下可以有很多变化。 一个重要的困难,是我们不能假设这个天衣无缝的市场的交易费用是零──虽然差不多所有经济学者都是那样说。 困难是这样的:市场的本身是一种制度,而制度是因为有交易费用的存在而产生的。 假设交易费用是零,又怎会有市场呢?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市场的存在是为了减少某些交易费用,但这些减少了的费用是些什么,是一个大难题。 我们要到分析价格安排与公司结构时才提供答案。
对我影响很大的科斯定律(Coase Theorem),也有同样的困难。 简言之,这定律说没有私有产权,就没有市场交易。 私有产权于是成为交易的一个先决的局限条件。 这观点是对的。 但科斯在他的鸿文中加上另一个条件:交易费用是零。 这就出现了困难。 私有产权是一种制度,也是因为交易费用的存在而产生的。 交易费用是零,怎还会有产权制度呢?科斯定律在局限条件的假设上有了冲突,在逻辑上有了矛盾。 这也是后话。
(《经济解释》之二十八;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