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利息理论

利息理论(theory of interest)可以搞得很湛深而又极为复杂。 这理论是今天在国际的商业学院中大行其道的金融学(finance)的中流砥柱。 金融学是六十年代初期在加州洛杉矶搞起来的。 我的老师赫舒拉发(J. Hirshleifer)是这门学问的「始作俑者」。 他把差不多被遗忘了的费雪(I. Fisher,1867-1947)创立的利息理论重新介绍,然后再为文加上风险(risks)。 作为赫老的入室弟子,我曾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考虑以投资理论(investment theory,这包括今天的金融)作为博士论文,但因为解决不了量度风险的困难,就放弃了。

我不知道今天的学者,对量度风险有没有突破。 当年的困难是,如果风险可以事前被量度,就没有风险可言了。 后来我又意识到,那所谓风险,好些是交易费用的问题。 既然可用交易费用来处理,风险不谈也罢。 今天的金融学,是费雪的利息理论加上风险及交易费用,有时是加得重复了。

话虽如此,赫师的一位学生(我的师兄)及当时在洛杉矶兰克公司工作的一位朋友,因为金融的研究而拿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这可见该学问并不简单。 可幸的是,从解释行为的角度看,利息理论可以简化。 复杂的是融资与投资组合的「怎么办」问题。

这里我要分析的利息理论,主要是费雪的思想。 此君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者,而纯从可用的理论来衡量,费雪的贡献在历史上无出其右。 他是耶鲁大学的人。 该大学名满天下,主要是因为费雪。 费雪是经济学中的莫扎特。 无论是功用分析、指数(index numbers)分析、货币理论、利息理论,此君皆立竿见影。 他平生论着无数,皆天才之作也。 费雪是一个超凡的木匠,是文件存盘的设计大师,曾经莫名其妙地拿得纽约市的一个医学奖!

我还要指出的,是数世纪一见的经济学天才费雪,料事如神的费雪,竟然在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衰退中破了产,由耶鲁大学破例地给他居所。 (是的,费雪曾经赚过很多、很多钱。)这可见学经济千万不要存有幻想,认为这学问可以赚钱。 解释行为或世事是可以的,只此而已。

第一节:五花八门的利息率

众所周知,利息是资金的回报。 以时间算,我们日常见到的利息率有很多种:存款利率、贷款利率、优惠利率、银行拆息率、长线利率、短线利率,以至高利贷的、香港人称之为「大耳窿」的利率。 利息率多得五花八门,花多眼乱,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通货膨胀,其二是交易费用。

通胀(或相反的通缩)是指未来日子的货币贬值(或升值),是由市场的预期促成的。 若市场有通胀预期(inflationary expectation),利率会提升,而长线利率会高于短线的,因为收回来的钱预期会贬了值。 关于通胀或通缩所带来的利率分析,有两个不容易解决的困难。 一、我们不容易知道通胀或通缩的预期是怎样形成的,或预期的通胀或通缩率究竟是多少。 可以见到的通胀或通缩率与预期的不同,而利率是由不可以见到的预期影响的。 二、除去了预期的通胀或通缩率的实质利率(real rate of interest),因为预期是空中楼阁,我们无从肯定。 (逻辑上,实质利率不是金钱利率减通胀率,而是金钱利率减预期通胀率。)这些加上市场对贷款的需求常有变动,长线与短线的利率结构(terms structure of interest rates)就成为一门复杂的学问了。

能知半夜事,富贵万千年。 如果一个经济学者能准确地推测通胀或通缩的预期对利率的影响,他可以在美国的政府债券上,买空或卖空赚很多的钱。 困难如股票市场一样,需要知道的有关的局限条件太多,所以除了碰巧,赚钱谈何容易?八十年代初期,美国的长线(三十年)债券的回报率高达年息率十八厘,而通胀的预期有明显象下降。 较早时,好些经济学大师投资于长线债券上,跟中了计,洗身去也。 看得相当准,但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我当时替母亲下了注,但当输得七零八落时,债券经纪找不到我补钱,过了两个小时债券回升(长线利率下降),几个月后沽出无端端赚了一倍。 这可见经济学不是教人赚钱的。

转谈交易费用与利率的关系吧。 主要的关系,是在借贷市场上,交易费用好些时不另外收费,而是加在利率之上。 例如,银行存款利率比贷款利率低,其差距是银行要赚的交易费用。 当然,有时银行除利率的差距外,还要收一个贷款的小百分比的费用。

高利贷或「大耳窿」的情况,其年息率往往高达数十厘。 这也是因为交易费用高而引起的。 钱借出去没有保障可以收回来,「收烂账」的费用不仅高,且往往牵涉到黑社会或非法的行为。

好些经济学者认为高利贷是因为借钱出去,不容易收回来,风险太大而引起的。 说大风险是可以的,但假若交易费用是零──贷款的人没有任何执行借贷合约的费用──这种风险不会存在。

这里我们有一个明显而又重要的示范例子:要「收烂账」可说为风险大,也可说为交易费用高,但不可以二者皆说,因为是重复了。 要解释高利贷及有关的行为,风险大与交易费高你选哪一项?毫无疑问,我是选交易费用而不选风险的。 这是因为风险既不易量度,也无法观察其转变。 另一方面,交易费用是一种局限条件,在原则上我们可以客观地衡量其转变。 当然,若交易费用有转变,那所谓「风险」会跟变,但我们若知前者,就不用再谈后者了。

是的,数之不尽的「风险」问题都是交易费用的问题,而在解释行为上,后者远胜。 这是我多年来作研究所得到的一个结论。

问题是有些「风险」我们不容易以交易费用来处理,或以后者处理会搞得非常复杂。 例如,投资的回报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今天不能肯定,所以有风险。 这种不知未来的风险我们可以交易费用中的讯息费用来处理,但这比执行合约的费用困难得多。 无论怎样说,有交易费用的选择,「风险」的采用是可免则免的。

费雪的利息理念,是不管通胀,不管风险,也不管交易费用。 费雪之见,是世界若完全没有这些因素,利息是还会存在的。 这样的利息理念是指纯真的利息了。

(《经济解释》之二十九)

第二节:利息的概念

费雪的利息概念不仅不管通胀,不管风险,不管交易费用,而更重要的是不管货币。 他认为一个没有货币的社会,物品换物品,利息还是存在的。 利息的存在,不需要有货币,但需要有市场,物品交换就是市场了。

你今天给我五个苹果,一年之后要我还你六个,那多出的一个就是利息。 这样的借贷可以有多种物品,或借苹果而归还金山橙。 我们于是要以物品之间的相对价格来衡量,求出苹果与橙之间的一个可以共通的交换量度单位(numeraire)。 说一个苹果值三,一个橙值二,三加二是五,就叫「五」是金钱的量度单位吧。 费雪的利息理论不用货币,但要有市场,有相对价格,有一个代替货币的量度单位。

费雪认为利息高于零,是正数,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消费者不耐烦,急于享受,急于消费。 他称之为impatience to consume。 这好比男人遇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急不及待,或一个影迷听到一出好电影上映,要先睹为快也。 为什么一个人会不耐烦而急于享受呢?费雪的解释是人要先吃才可以生存的。 将来才享受,可能已经一命呜呼,无补于事,还是早点享受为佳也。

要优先享受,我们愿意出一个价,也是价高者得。 这个优先享受之价,就是利息。 是的,利息是一个价,不是物品之价,也不是时间之价,而是提早消费之价,优先享受之价是也。

是的,在落后之邦,民不聊生,生命短促,利息率会比较高。 就是不管通胀或交易费用,穷人愿意付较高的利息,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前路茫茫,来日无多,于是愿意付出较高的早一点享受之价,虽然那享受可能是微不足道的。

费雪的第二个利息高于零的原因,是投资的机会(opportunity to invest)。 投资是有回报的。 你将一桶新酿的葡萄酒放在一个山洞内,过了几年,酒味醇了,价值的增加就是回报。 你植树,植后完全不管,树还会自己生长,若干年后,成了木材有市值,是投资的回报。

在物品或资源(resource)缺乏的情况下,利息是提前享用或预先投资的价,跟任何价一样,是在市场竞争下决定的。 这个价是因为时间有先后而起,而物品或资源的现值(present value)与期值(future value)之别就是利息。 因为时间有长短之分,我们就以一个同期的利息率乘以现值来算出利息。

第三节:收入与财富

费雪的名言:收入是一连串的事件(Income is a series of events)。 果树会结果,农地有收成,结果与收成都是收入。 然而,这收入可不是在果熟或稻熟时才得到的。 果树或农作物每天都在变化,不停地变,而每一小变都是收入(或负收入),所以收入是一连串的事件了。 是的,果树开花是收入,结子是收入,增长也是收入。 收入的变动不一定天天一样,可以时高时低;也不一定是正数,可以有时增长,有时下降。

一个果园的果子长大及成熟都有价,是收入,但果园本身之价是永无止境的收入(包括果树再植的收入),减却成本,以利率折现而得的现值。 如果一个人只拥有一个果园,其它什么资产也没有,这果园的现值就是这个人的财富(wealth)。 收入永远是流动的,有时间性。 财富是现值,本身没有时间,是静止的。

折现的办法是以未来的收入除以利率,但因为未来的收入有远近之分,高低不同,所以折现的方程式就有变化。 这些方程式任何有关的书本都可以找到,很浅的,这里不列出来了。 同样的收入,较远的现值比较低,较近的现值比较高,而财富就是所有收入的现值加起来。

未来的收入不仅可以高低不平,而又不一定是永远不停的。 这样,说一个人要争取最高的收入就会模糊不清,不可取也。 但如果我们把所有的收入以利率折现加起来而求得财富,再把这财富乘以利率,我们得到的是另一种收入,叫作年金收入(annuity income)。 年金收入不一定是以「年」算的。 只要财富不变及利率不变,年金收入就年年不变,或期期不变,永远发生。 年金收入只是一个概念,但可用,因为争取最高年金收入与争取最高财富是相同的。 在原则上,财富是可以观察到的事实,所以用增加财富作为个人争取的目的,较为可取。 弗里德曼(M. Friedman)一举成名的《消费函数理论》(A Theory of the Consumption Function)中所用的固定收入(permanent income),与我们这里所用的「年金」收入相同。

问题是,如果没有市场,利率不存在,财富也就不存在了。 同样,如果资源不是私产,财富就难以下定义。 在这些情况下,解释行为我们或可用「功用」数字来量度个人争取的目的,或用边际的收入转变。 我自己是喜欢用边际转变来看世界的。

回头说财富乘以利率是(年金)收入,而倒转过来,这收入除以利率就是财富了。 这个简单不过的方程式非常好用。 例如,衡量投资,我们可以大略地估计这投资会带来的年金收入,除之以一个大约可靠的利率,求得现值的财富,跟再与该投资的现值成本相比,就会得到一个大约的投资选择答案。 不一定对,但知得快而又比较可靠。

财富乘以利率是(年金)收入,是一个重要的收入概念。 另一方面,财富乘以利率是利息。 于是,利息与收入相等。 这就是费雪的有名格言(dictum):利息不是收入的局部,而是收入的全部(Interest is not a part of income, but the whole of income)。 费雪的格言甚多,尽皆精彩。

我们要深入一点地理解「利息是收入的全部」这句格言。 一个人拥有一个果园,有房子,有知识,有劳力,有家庭,等等。 如果所有资产都有市场的话,那么果园的收入,房子的租值(是收入),知识与劳力得来的薪酬(是收入),家庭的天伦之乐(也是收入),这些多项连串的收入,折现后加起来,就是这个人的财富;而这财富乘以利率,是他的收入,也是他的利息。 资本(capital value)是资产(capital asset)的市值,像财富一样,是现值,是收入以利率折现而得的。 资本与财富的分别小得很。 财富是所有收入的折现(income discounted),而资本是所有收入的折现减去现在一时的收入;这样,资本是将来收入的折现(future income discounted)。 但「现在一时」可以看为很短,短得现在收入(present income)近于零。 这样,资本与财富相同。 费雪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把资本的概念一般化。 费雪之见:凡是可以导致收入的都是资产,而收入折现后的现值是资本,也是资产的市价。 土地是资产,劳力是资产,知识是资产,医生牌照是资产,相貌是资产,家庭是资产,⋯⋯这些都会带来收入,把收入以利率折现就是资本了。

费雪一般性的资产与资本的概念,不仅与马克思的资本概念有很大的区别,而就是在今天,与经济学课本上所说的也往往不同。 例如课本上提到的生产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往往是劳力归劳力,资产归资产。 这是不对的,因为劳力也是资产。 在课堂上我问学生:用马耕田,马是资产还是劳力?学生答或不知,或有分歧。 费雪之见,马是资产,因为可以增加收入。 所有生产要素都是资产。 那么作为生产要素,马应该称为什么呢?我发明的答案是:马就是马。 是的,马是马,人是人,地是地,工具是工具,知识是知识,是不同的生产要素,皆资产也。

最后要介绍的是投资(investment)的概念,费雪范畴内的投资概念。 投资是消费在时间上的权衡轻重(Investment is the balancing of consumption over time)。 要明白这个概念,我们要回到收入的定义那里去。 上文所述,收入是财富乘以利率,于是与利息相同。 这个定义可从另一个角度看:收入是不削减财富的最高可能消费(Income is potential consumption without trenching on wealth)。

举一个例。 如果一个人的财富是一百万,年息率是八厘,他的收入是每年八万。 要维持财富不变,这个人每年的最高可能消费是八万,与收入相同。 然而,这个人第一年的最高可能消费是一百零八万(财富加一年的利息),但这样消费他的财富在明年会下降至零,再没有财富或收入了。 另一方面,这个人一年的最低消费是零(宁死不消费也)──这样,过了一年,他(名下)的财富会增加到一百零八万。

上述的例子,不削减财富的最高可能消费(收入)是每年八万,但若消费只是六万,余下来的二万是储蓄(saving),而从增加以后消费的角度看,这二万是投资。

投资是放弃今天的消费来换取明天的消费。 今天晚上你多读几页书(不赶享受睡觉),将来的收入会增加一小点,是投资。 你在后园用两个小时种菜(不看电影享受),是投资。 明天有重要的工作,今天晚上早一点睡(不看电视了),也是投资。 投资是权衡未来的消费轻重的行为。 你购买了一幅古画挂上墙上,认为将来是会升值的。 概念上,你可能一起做了三件事。

一、你欣赏该画时,是消费;二、买价低于一个时期的收入但高于欣赏所值那部分,是投资;三、买价高于一个时期的收入的那部分,是财富转移。 当然,任何投资都可以血本无归,但那是意外的效果,不是意图。 消费高于收入,是负储蓄,也是负投资,将来的财富与收入都会下降。

(《经济解释》之三十)

第四节:消费、收藏、职业的选择

在利息理论的范畴内,消费的选择不是甲、乙物品而是时间的先后。 同物品但不同时间,可以看为不同物品,所以先后是另一类不同的甲、乙物品的选择。 早消费比迟消费来得贵,而这提早之「贵」是相当可观的。

举一个例。 如果市场的年息率是八厘,以复利算,今天的一元九年升一倍。 要是你今天决定不请朋友吃晚餐,节省了一千元,十八年之后,你的财富会增加四千元。 我自己的儿女今年二十八、二十九岁。 要是出生时我替他们每人购买十二万美元的长线债券,以年息率八厘算,他们今天每人的财富超过了百万美元。 以通胀率大约每年三厘算,年息率八厘不是过高的回报。

不要以为一些古物之价今天上升了很多倍就认为是好投资。 一七七六年斯密发表的《原富》,是经济学历史上最有名、最伟大的论着,后来震撼了西方整个学术界。 一七七六年初版时该书是一点八英镑,今天(二百二十五年后)的市价大约是十万英镑,上升了五万五千多倍。 那是难得一遇的伟大论着的初版的难得一见的升值(后一版的差得远了)。 你道以复息算,每年的回报率是多少?答案是4.856厘。 从投资的角度看,这回报率算是不错,但从持久收藏的角度看,这回报率非常高,是难得一见的。 且让我列出一些数字,好叫读者能体会一下时间的宝贵。

1776年£1.80的2001年所值

年息率 2001值 上升倍数(复息算)

2% £162 90倍

4% £14,586 8,103倍

6% £1,312,949 729,416倍

8% £118,187,944 65,659,969倍

是的,二百二十五年前的一点八英镑的今天所值,以年息率八厘复息算,是1.18多亿英镑,上升了六千五百多万倍!这可见,只为投资而收藏,不重视享受收藏品本身的消费(consumption)所值,不容易是一项好的投资决策。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因为有利息的复算,收藏通常是亏本的投资。 赚钱的例子是有的。 一九九○年收藏林风眠的画,算复息后今天会亏蚀;但一九九七年收藏,二○○一年出售,算上复息,也会赚钱。 一九八○年收藏朱屺瞻的画,十多年后沽出,赚钱;一九九○年收藏,八年后沽出,亏本;一九九八年收藏,二○○一年沽出,赚钱。 收藏品之价在时间上可以有大幅度的波动,不容易看得准。 但久藏的赚钱或然率就不会站在你那一边,因为复息的杀伤力甚大。 有时从长期看,一些艺术家的作品可以经得起时间复息的蹂躏,但另一些大名家就没有那样幸运了。 五十年前你收藏梵高或塞尚的画,可以,但雷诺就不成了。 不是碰巧那么简单:有些专家看得相当准。 我有两位朋友可以在收藏品的市场中,买卖而谋生计;不是开店经营的方法,而是在市场或拍卖行买卖赚钱。 这些朋友要做很多研究调查的工作,赚钱是工作的收入。

我很佩服这种人的能耐。 纯从消费的角度看,依照费雪的理念,消费的早或迟是两种不同的物品,较早的比较迟的可取。 这两种「时间」物品之间可以绘出一条等优曲线(indifference curve),也是内凸的,而其弧度代表消费者个人的边际时间替换意图(marginal time preference rate)。 物品是较早或较迟的选择,而其市价就是市场的利率了。 在均衡点上,边际时间替换意图与利率相等。

在消费与利息的关连上,费雪作了另一项重要的贡献。 他认为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其消费的意向可有转变,而人与人之间的平生消费意欲图案(time shape)不一样。 一些人像李太白,认为「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于是「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这种人喜欢少壮时花天酒地,大享其乐,老来再作打算。 另一些人却像齐白石,少壮时每分钱都要算得准,永不乱花钱,到老时家藏百万,单是石章的收藏就令外人羡慕了。 再有一些人,在生命的消费上喜欢平平无奇,少年如是,老年如是。 可能还有另一种人,费雪没有提及的,喜欢生命的消费享受如波似浪,上落上落,紧张刺激,时而豪费,时而捱饥。

有了如上的几种人,他们会选怎样不同的职业呢?费雪的答案:选择职业的准则只有一个,那是财富(wealth)最高的职业。

先让我假设那些所谓非金钱的收入(non-pecuniary income)不存在,例如声望、名衔、受外人尊敬等不需要考虑。 现在再假设有一个聪明貌美的女孩子,可以选三项职业的其中之一。 一、她可选作歌女生涯,卖歌兼卖笑。 二、她可选作医生,要花上十多年的时间求学读书,然后悬壶于市。 三、她可选作文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读书不用多。

歌女那项职业,年轻貌美时收入特别高,但年纪渐长,收入就开始下降,到后来就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 医生那项职业,求学之际收入是零或负数,跟作见习医生,收入甚微,三十岁后,悬壶于市,顾客人数慢慢地增长,四十岁后,收入滚滚来。 文员呢?收入终生平平,不过不失也。

费雪之见,是无论一个人对自己的平生消费意欲的图案是选走李太白的路,或是齐白石的路,或是平平稳稳,又或是上落上落,这个人的职业选择是不应该(也不会)受到该职业的平生收入图案所影响的。 这是因为有借贷市场,选择职业的人可以先使未来钱,先借用而后归还;又或是先借出去,或投资于什么长线债券上,到老来收入大有可观。

这样看,费雪得到一个重要的结论:只要选择收入折现后财富是最高的职业,然后在借贷市场调整,选择任何一种平生消费图案,你的平生消费都会是最高的。

回头说那位年轻貌美的女孩吧。 选作歌女,但希望年老时才增加消费,她可在收入高时借出去,或作投资,老来有回报。 选作医生,可先借钱作知识投资,到有可观的收入时才归还。 以借贷市场调整,平生的消费图案要怎样就怎样,而只要收入折现后的财富是最高的,消费图案怎样也是最高的消费水平。

以上的分析有几个比较重要的含意,应该细说一下。

(一)比较歌女与医生这两个选择吧。 歌女的早期收入较高,医生的较低,而因为利息率是正数,同样的收入较早的折现后财富较高。 要是歌女一生的总收入与医生的总收入相等,那么财富一定是歌女的较高,选择此职理所必然。 (这里是不管非金钱的收入。)

要是作为医生的一辈子总收入较高,那么利率够低会使医生职业有较高的财富,而利率够高则会使歌女的财富高于医生的。 那是说,如果医生的总收入是较高的话,有一个利率会使歌女与医生的财富相等。 市场利率若高于此利率,歌女生涯可取;低于此利率,医生之职优胜。 如果职业的投资有成本,那么减去成本我们还有一个使歌女与医生的财富相等的利率。 这利率是费雪发明的,有个名堂,叫作「成本上的回报率」(rate of return over cost),是作为两个投资选择的分界;高于此利率选甲,低于此利率选乙。

这解释了为什么在贫困之邦,卖笑的少女比较多。 利率高,或借不到钱,来得早的高收入会有较高的财富,因而使平生的消费有较高的水平。 多年以来,台湾的娼业是合法的。 后来改法例,娼业非法。 改得容易,是因为经济增长有了成就,借贷市场的高息再不普遍,费雪的「成本上的回报率」下降,年青人的求学意向于是变得普及了。 五、六十年代日本的经验也如是。

(二)非金钱的收入当然是重要的考虑。 什么医生呀,教授呀等称呼,世俗之见,是比歌女、侍应等「高尚」:声誉本身是一种资产,有金钱或金钱以外的收入。 亚洲人喜欢在名片上大做文章,介绍自己,把名衔印得花多眼乱。 好些时,名片上的名衔其实不值钱,但很好看。 在香港,你要在名片上印上自己是十间公司的董事长,所费无几,而你又是不需要说谎话的。 这种我个人认为是无聊的行为其实大有道理:非金钱的收入也是收入。

我自己也重视非金钱的收入的,只是另一种。 现在我绞尽脑汁,尽可能把《经济解释》写得好一点。 但写得好一点稿酬不会增加。 我抽烟,以慢性自杀的方法来写,其投资可谓大矣。 但我为的可不是金钱收入,而是要对自己有点交代,可以自傲一下,博取一点心安理得之快。 这些是非金钱的收入。

处理非金钱收入不容易,但起码有两种方法。 老师阿尔钦(Alchian)喜欢以「功用」(utility)来量度(最近他似乎改变了主意)。 但功用理论的困难我谈过了,而功用是不可以折现而求得财富的。 我个人喜欢用的方法比较简单:把非金钱的收入(或负收入)加在(或减于)金钱收入上,所得的是费雪的收入。 我在「卷一」提及过,非金钱物品(non-pecuniary goods)可以金钱物品(pecuniary goods)替换,来求得非金钱物品的金钱所值。 不容易,但可以做到。 非金钱物品虽然可以金钱物品替换,但不可以在市场成交。 这样,财富的量度就不可以包括非金钱收入那部分了。 于是,解释行为我们要从收入边际转变的角度入手。

(三)在五十年代大行其道的经济发展学说中,好些学者建议落后的国家若要有比较快的经济增长,政府要鼓励高收入来得比较迟的行业,放弃高收入来得比较早的。 不要急功近利,是当年经济发展学说的一个座右铭,说来是很好听的。

费雪之见,是急功近利若能带来较高的财富,攻之为上也。 这是因为财富较高,再投资会带来长期的较高收入,而这代表较高的经济增长了。 百多年前的美国,保护农地的保护(conservation)主义者有很大的声浪。 这些保护英雄认为土地若不停地耕种,过了几年会用尽泥土中的养料,使农业将来的收入减少。 可幸当年美国的农民没有听这些英雄的话,他们急功近利,增加财富,再投资。 这是美国今天发达的一个原因。

(《经济解释》之三十一)

第五节:收成的时间

假如你将一桶新榨的葡萄酒放进山洞内,让它变醇,你要等多久才拿出来应市呢? 树是会长大的。 植树者要在什么时间把树砍下来,把木材出售?

如果市价不变,酒与树的价值增长率是先快而后转慢,达一顶点,之后就慢慢下降了。 这增长率的变动是边际性的。 费雪称之为「内部回报率」(internal rate of return,简称「回报率」)。 费雪的收成时间答案(Fisher solution)是:要得到最高的财富(wealth),砍树收成的时间是回报率与市场利率相等。 若木材之价与利率不变,那么今天植树,收成的时间今天决定或到时才决定都是一样。 利率较高,收成的时间会较早。

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有争议,而最精彩的伏倒是早在一八四九年,一位德国林业家提出来的。 这位专家的名字是浮士曼(M. Faustmann),其答案本来早已失传,但一位我后来才认识的朋友(M. Gaffney,此君是半个天才半怪人,甚有文采,极力主张亨利.佐治的单一税制,只抽地税,近于我们雍正皇帝曾经推行的「摊丁入亩」),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浮士曼的失传秘方,一九五七年在美国一个农林站以劣纸打字复印,出版一书介绍。 这本不起眼的近于自制的书,被人弃于芝加哥大学的一个废物箱内,我的老师赫舒拉发当时在芝大,在废物箱拾起来,惊为天书,那浮士曼答案(Faustmann solution)就成了名。

浮士曼答案与上文简述的费雪答案的主要区别,是费雪植树只植一次,收成一次,而浮士曼却是不断轮植,一次又一次地收成。 这样,包括利率的决定性,浮士曼的收成时间来得比较早,或每次植树的时间比较短,而更重要的是财富比费雪答案高。

浮士曼答案的分析非常复杂,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我在赫舒拉发的课中见到,心想,那样复杂的分析,一般的业林者不可能明白,又怎可以用浮士曼答案来解释他们收成的时间呢? 当然,依照阿尔钦的观点,适者生存可以解释业林者的行为,但我还是要想出一个比较简单的答案。

当年在课堂上,我对赫师说,如果世界上有无限的林地,植树者无需轮植,要多植,找新地不简单吗? 树要轮植,是因为土地有限,而土地若因为有限而缺乏,地的本身是有租值的。 当年我问:为什么不简单地加上土地租值,所得的答案是否与那复杂的浮士曼答案相同呢?

赫师当时认为我问得好,但租值要到一九七六年萨缪尔森(P. Samuelson)分析浮士曼答案时才被提及。 加上森氏的分析,收成的时间选择就有更多的可能性了。 如下的选择是我得到前辈的启发,不尽同意,而想出来的。 所有选择都假设收成时砍树及搬运都没有费用。

(一)如果林地是无限的,而植树的投资成本(植树费用)是零,那么地租是零,树(木材)的市价也是零。 木材于是予取予携,什么时间收成都没有分别。 利率是无关的。 以树的增长率作回报率没有意思,因为以其它物品作价,木材之价是零。

(二)如果林地无限,地租是零,但植树有费用,这样,费雪的答案是对的。 既然地租是零,无需轮植。 但因为有植树费用,木材有价。 收成时间是树增长的回报率等于利率。 在竞争下,因为没有地租,折现后的财富会与植树费用的现值相等。

(三)如果林地有限(地租高于零),但植树没有费用,浮士曼的轮植答案是对的。 地租是在竞争下,浮士曼的轮植所得的收入(或这收入的折现)。 转过来,只要在竞争下地租被市场决定了,业林者不需要懂得浮士曼的分析才知道收成的时间。 问题是,植树没有费用的浮士曼答案,收成的时间不一定比费雪的来得早。 这是因为费雪的答案不可能没有植树费用。 若费雪的有植树费用,没有地租,浮士曼的有地租,没有植树费用,那么收成谁快谁慢就要看地租与植树费用哪方面比较高了。

(四)如果林地有限(地租高于零),而植树有同样的费用,那么浮士曼的轮植收成的时间一定会比费雪的为早。 这是因为浮士曼多了地租。 植树费用与地租的并存,回报率一定要较高才可以打个平手。 这样,收成就会提早了。

(五)如果林地有限(地租高于零),但没有植树费用而利息率又是零的话,收成的时间是树增长的平均回报率最高的那一点。 这刚好是布丹(K. Boulding)提出来的有名答案,在五、六十年代吵过好一阵。 众人皆说布丹错了,这里我指出在某些局限条件下,布丹是对的。 从上述可见,在收成时间的选择上,经济学者要不是忘记了地租,就是忽略了植树费用,或漠视利息率。 好些书本只顾利率而忽略了地租与植树费用。 这样,木材在市场上一文不值,乱砍可也。 另一方面,经济学者忽略了的,是在竞争下,地租愈高,或植树费用愈高,以其它物品作价,木材之价就愈高。 树的增长回报率曲线,若乘之以木材市价,就会因为地租或植树费用的变动而变动──曲线会上升或下降。

读者若不明白以上的分析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只有一点:在资源缺乏的情况下,其它因素不变,利息率愈高收成的时间愈早。

在真实世界中,植树或酿酒往往要很长的时间,而在这时间内产品的市价与利率可能有很大的波动,所以上述的分析不可以墨守成规。 若木材之价急升,树的收成会较早。 但利率急升却有一个疑问。 这是因为利率上升会导致新房屋的建造下降,木材之价会下跌,彼长此消,要提早还是改迟收成就很难说了。 酿酒可没有这后者的困难:利率上升,虽然会削弱消费的意图,但因为喝酒只是消费的一小部分,早点把酒从山洞拿出来应市是上策。

其它因素的处理永远不容易。 以经济理论解释行为或现象,我们要有多方面的考虑,因而对世界要知得很多。 你拥有一个果园,利率急升,你不一定会提早收成。 这是因为水果未熟时收成,你可能破产。 要提前水果收成的时间,充其量你只有几天可以考虑。 蔬菜是另一回事。 提早收成的蔬菜,像乳猪一样,以每公斤算,其市价往往比成长后的为高。 这解释了为什么在中国大陆,实质利率高企之际,蔬菜小而美味,而乳猪乳狗的菜式比较盛行。

第六节:分离定律

分离定律(separation theorem)也是费雪发明的,虽然这名称是后人所起。 这定律的分析架构被广泛地引用到其它的分析上(例如对外贸易的分析)。

分离定律是说在有市场、交易费用够低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投资与消费是可以分开来作决策的。 这与我们在前文提及过的──投资是消费在时间上的权衡轻重──没有冲突。 今天投资多了,明天的消费当然可以增加。 然而,如果有借贷市场的存在,而又只有一个明确的利率,一个人可以借而投资,可以借而先消费,也可以贷款出去而后连息收回。

有单一利率的借贷市场,消费的均衡点是利率与个人的「边际时间替换意图」相等(见本章第四节),而投资的均衡是利率与回报率相等(见本章第五节)。 这样,在整体的均衡上,边际替换等于利率等于回报率。 重要的是,因为投资归投资,消费归消费,今天的投资与今天的消费可以完全没有关连。 你可以尽倾所有投资于一个项目上,然后借钱来花天酒地一番。

还有两个重点需要补充。 其一是在好几个曾经提出的衡量投资的准则中,只有一个永远是对的。 那就是争取最高的财富。 利率等于回报率是一个准则,但那只是必需而不一定是足够的(necessary but not sufficient)。 这是因为投资的回报曲线可能弯上弯落,有两个或以上的同样回报率。 例如建造一度假村,投资可大可小;从小加大,有多个选择,其回报曲线往往是波浪形的。 有几个与利率相同的回报率的选择,首选是折现后财富最高的。

第二,若借贷市场有可观的交易费用,分离定律就不容易成立了。 例如,借钱的利率若高于存款利率──这是一般的情况──投资者可能不愿意借钱消费。 这样,投资与消费的决策就不能分离了。

第七节:结论

关于投资与利息的分析,好些是针对「怎么办?」这个问题,而我们这里要分析的,主要是「为什么?」,后者是为解释行为或现象而问的。 选出对解释「为什么」有帮助的不容易,但总算选出来了。 理论那方面,对解释有用的原则只有两三条,都不复杂。 更重要的是概念:利息、投资、消费、财富、资本等概念。 这些重要,因为分析生产及市场的各种现象时,概念用错了就可能全军尽墨。 下一章还有几个重要的概念要细说的。

关于利息及有关的概念与理论,我选的大部分是费雪不改,而其它是从费雪的思想演变出来。 百年难得一见的经济学天才,垄断是应该的吧。 奇怪,费雪教书数十年,没有出过一个精彩的学生。 一九六八年夏理?庄逊(H. Johnson)对我说,费雪天分太高,学生怎样也跟不上,是以为难。 余生也晚,不能拜费雪为师,是学问生命的不足吧。

在费雪的《利息理论》一书中,我修改了他的一个概念。 我选取了在他之后的,收入是「可能」(potential)的消费,而否决了他所说的,收入是「实际」(actual)的消费。 要是我选「实际」消费为收入,其它的概念就加不起来。 维护费雪的一些朋友,认为费雪说的是「可能」消费,但当年我读来读去也认为他说的是「实际」消费。 读者不妨找费雪的名著(The Theory of Interest)的第一章细读,自己作判断。

(《经济解释》之三十二;卷二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