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成本、租值与盈利

经济学所用的成本(cost)、租值(rent)、盈利(profit)等词的意思,与街上人的共识很不相同。这不是因为经济学者故扮高深,或要标奇立异,而是理论逻辑上的需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般人在茶余饭后所说的,大家都领会。不是要以理论解释行为,概念的正确性不重要。我自己对行外朋友所说的「成本」等词的意思,与跟行内朋友说的不一样。

令人遗憾的是,经济学课本对这些概念往往在行内与行外之间落墨。这不一定是因为作者自己不明白,而是出版商要求课本有市场,要顾及一般的理解力。写课本的朋友往往明知某些概念有问题,也要放进去。他们说,好些教授数十年如一日,你说做生意不会有盈利,课本怎会卖得好的?

然而,正确的概念不仅过瘾精彩,而且比模糊不清的浅得多。这里我要谈的概念不深奥。门外汉要明白很简单:忘记自己所知的!

第一节:何谓成本?

西方经济学所用的cost这个字,中译十分困难。这不单是我个人之见。十多年前我和几位懂中文的行内朋友考虑了一段日子,大家认为「成本」之译不大恰当。这些年来,我有时用「成本」,有时用「代价」,有时用「费用」、「耗费」等,都是cost的中译。我想,要是这里能写得读者明白我为什么那样举棋不定,那我的解释就差不多了。

先来一个定义吧:成本是无可避免的最高代价。「代价」是指放弃了些什么。舍乙而取甲,乙就是甲的代价。这样,成本是指「机会成本」(opportunitycost)。问题是,所有成本都是代价,都是机会成本,「机会」说出来是多余的,应该省去。这好比价格永远是相对的,所以用「相对价格」这一词就多用了两个字。经济学上没有不是「机会成本」的成本,没有成本不是代价。正确的英语定义是:The cost of an event is the highest-valued opportunity necessarily forsaken.

成本是因为有选择而起的。没有选择就没有成本。说成本是最高的代价,也就是说放弃的是最有价值的机会。你考虑选甲,要放弃的有乙或丙或丁⋯⋯哪一个要放弃的有最高的价值,就是你要取甲的成本。如果单放弃最高价值的一项而不能得甲,那你就要加上其它的组合来取甲。这组合也一定是可获取甲的价值最高的放弃。不是最高价值的放弃──不是最高的代价──就不是成本了。这是因为次高或更低的代价对你考虑甲的选择是没有关系的。朋友请你去看一出电影,你要放弃的可能是两个小时的薪酬,或是休息两个小时,又或是

跟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谈心两个小时。哪一项你要放弃的价值最高就是你看那「免费」电影的成本。如果谈心值五百元、薪酬二百、休息一百,你的成本是五百,而其它两项是不需要考虑的。

成本既然是最高的代价,那么最高的代价不变成本就不会变。你去理发,收费八十元,那是你理发成本的一部分。花一个小时理发,那个小时你可以赚一百元,但你放弃了,理发成本是一百八十元。今天是周末,你没有工作,时间的价值下降,于是,你的最高代价下降,理发的成本就下降了。理发店在周末生意特别好,这就是原因。

这次去理发,理发师不小心,把你的头发剪得太短了,不好看。你的理发成本有变动吗?没有,因为你最高的代价没有变。变动的是理发本身的价值。这次价值大跌,你事前不知,中了计。要是你预先知道,你不会选这次理发。这可不是理发的成本上升,而是预期的理发价值下降。

要选取的价值有变动,会影响你的行为;要放弃的价值(代价或成本)有变动,也会影响你的行为。科斯说,要获取的价值与要放弃的成本是同一钱币的两面。问题是要解释行为,我们要把这二者分清楚。若二者有混淆,比较复杂的推理就变得麻烦了。记:最高代价不变,成本不变。

如果你是富有人家,考虑在后园建一泳池。你估计未来每个时期该泳池给你的最高用值(use value),以利率折现而求得一个现值,那是你愿意以现金购买该泳池的最高之价了。泳池的成本又怎样算呢?起码有三项你要加起来。一、泳池的建造费用;二、水的费用与清洁水的费用;三、放弃了的花园给你的最高用值。这三项你都要以利率折现加起来而求得一个现值总成本,然后以这现值总成本与预期的最高用值折现相比。

上述的泳池例子,有两个重点我们要澄清。一是成本可以是流动的,每期皆有,甚至期期不同。但成本也可以是静止的,以利率折现后而得的一个没有时间的现值。一般来说,要与用值相比,最可靠的办法是大家都折现,以现值比现值。以流动比流动是可以的,但远为复杂而出错的机会甚大。若以「年金」(annuity)的算法相比,那就等于以现值相比了(见卷二第一章第二节)。

第二个重点,是泳池建成后,你若考虑要不要继续保留该泳池,建造泳池的原来成本与你的考虑无关。这是因为建造成本已成历史陈迹,不能收回来。历史成本不是成本──这点重要。

如果你考虑应否保留泳池,若将整间房子连泳池卖出去,房子的售价会较高,那又作别论。历史的建造成本不是成本,但因为有泳池而房子售价较高,这较高的那部分是不保留泳池的代价,成本也。要是政府发了神经(政府神经是常常发的),禁止城市再建造私人泳池,那你的房子之价可能因为有泳池而急速上升。这样,不保留泳池的代价(成本)会急升,你的保留意向就增加了。

如果泳池建成后,事前可想不到,你的儿子的邻家小朋友天天跑到你家里来享用泳池,喧声震天,你敢怒不敢言。泳池的成本是否增加了?答案是:成本没有增加,但用值是减少了。

最高代价不变,成本不变。如果泳池建成后,某石油公司来找你,说你的泳池之下有石油。那你要保留泳池的代价(成本)就急升,不保留的意向就增加了。

我说cost译作「成本」有问题,是因为中文「成本」这一词往往有「历史」的含意。以往的,俱往矣,与你今天要作的决策无关。你买了几部计算机开公司作某些服务生意。事前你当然考虑计算机的成本与其它支出,与预期的收入比较一下。但若购入了计算机,开了文件,生意不如所料,考虑应否继续经营时,你不会考虑计算机早些时购入之价,而是今天可以卖出之价。我再说一次:历史成本不是成本。

成本究竟是真是假,是由个人的判断决定的。有时历史成本不应该是成本,但个人所知不足,认为是,就中了计,作了错误的决策。记得七十年代时,我在美国要出售一个照相机的镜头,登报叫价美元三百。是几年前我以五百美元买回来的,用过,折旧二百,看来是适当了。殊不知广告一出,几个买家一起来抢购,结果我以四百元卖出。后来我才知道,该镜头的新市价是千多美元。讯息不足会影响成本的估计。

每个人的决策都是今天做,或决定将来再作打算。但我们不能回头到昨天补作决策。昨天的决策今天看,对是对,错是错,覆水难收。以成本作为决策的衡量,我们只能从今天看,或推到明天才看,但时光不可以倒流。历史成本可能误导(我卖镜头的例子),但若不是讯息不足,历史成本不是成本。

回头说译名的困难吧。Cost译作「代价」本来最恰当,但要是我说「生产代价」,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上就可能过于隆重,令人想入非非。中语「成本」有历史的含意,我说过了,也是文化传统使然。大陆把transaction cost译作「交易成本」。我认为不大妥当,因为「交易成本」可以使人觉得是包括生产成本。英语transaction cost是不会使人联想到生产那方面去的。所以我认为「交易费用」比较恰当。这也是文化背景不同的区别了。同样,我认为social cost应该译作「社会耗费」,而不译作「社会成本」。我抽烟,影响了他人,对社会有不良影响,是耗费。没有生产而说是成本,中国的文化似乎不容易接受。

(《经济解释》之三十三)

第二节:比较成本

比较成本(comparative cost)是一套理论,又称为「比较优势定律」(the law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这定律用以解释为什么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企业或不同的人,会专业(specialize)生产。其答案是不同的生产单位,生产同样的物品,只要生产要素的比例不同,就会有不同的成本,各自选择成本较低的来专业生产,然后在市场交易可以互相得益。

弗里德曼(M. Friedman)认为比较优势定律是经济学上最重要的发明。我自己有所保留,认为专业生产还有其它重要的原因──这是下一章的话题。然而,从简单、清楚、客观、说服力强等角度看,这定律难得一见,是经济科学值得引以为傲的。

是李嘉图(D. Ricardo)在一八一七年创立的,其后参与发展的名家辈出,好不热闹。于今回顾,以解释行为来说,主要还是李嘉图原来的简单分析。他以两个国家两样产品为例,就让我们用他当年的例子谈谈吧。

两个国家,英国与葡萄牙,各自生产衣料与葡萄酒,其情况如下:

英国 劳工--产量 葡萄牙 劳工--产量 总产量
衣料 100--1 90--1 2
葡萄酒 120--1 80--1 2

如上数字可见,无论生产衣料或葡萄酒,葡国都有绝对优势(absolute advantage):两种产品,产量同样是一,葡国所需的劳工都比英国所需的少。然而,从劳力成本的比例上看,英国一衣料单位的成本是0.833单位葡萄酒(100除以120),而葡国一衣料单位的成本是1.125葡萄酒(90除以80)。这是说,衣料的成本英国比葡国低。转过来,葡国一单位葡萄酒的成本是0.889衣料(80除以90),而英国的葡萄酒成本是1.20衣料(120除以100)。葡萄酒的成本葡国比英国便宜。

上述是说,两样同量产品,只要不同的国家所用的生产要素(这里指劳工量)的比例(ratio)不同,国与国之间的成本一定不同。那是说,若甲国的A产品成本比乙国低,那么乙国的B产品成本也一定比甲国低。一个国家可能所有产品所需的生产要素都比较少(都有绝对优势),但如果上述的比例国与国之间不同,在成本上算,一个国家不可能所有产品的成本都比较低,或任何一国必定有些产品成本是比他国低的。这就是比较成本的概念了。

回头再看上述的数字例子,若不专业生产,两国的衣料总产量是二,葡萄酒的总产量也是二。但如果英国专产衣料(成本较低),衣料的总产量是2.20(220劳工除以100);葡国专产葡萄酒(成本较低),酒的总产量是2.125(170劳工除以80)。两项总产量都比不专业生产为高。李嘉图假设葡国与英国以一对一贸易,可以1.125葡萄酒来换取1.125衣料。贸易后,葡国可得1.125衣料,剩下1.0葡萄酒;英国可得1.125葡萄酒,剩下1.075衣料。二者都比一与一为多,而这就是专业生产、互相贸易带来的利益了。

跟而来的理论发展,重要的有密尔(J. S. Mill,1848),此君当年竟然能在有竞争的市场下,推出贸易成交价的厘定(李嘉图的一对一只是假设);两个瑞典经济学者(E. Heckscher,1919 与 B. Ohlin,1933)解释国与国之间的比较成本不同,是因为生产要素的组合不同;英国的奈纳(A. P. Lerner,1932)与美国的萨缪尔森(P. A. Samuelson,1948)指出,国与国之间的贸易不仅在某程度上代替移民或其它生产要素的跨国转移,而且在多个假设下,不同国家的生产要素价值可以因为有贸易而变为相等。这些都是题外话。

少为人知但比较重要的,是每个国家有不同的比较成本优势,只能在产品换产品或同一货币的情况下才可以肯定。要是大家有不同的货币,而汇率受到管制,在某些情况下,那所谓购买力相等(purchasing power parity)可能脱了节,需要或短或长的时间作调整,而在这调整期间一个国家可能失却大部分或甚至所有的比较优势产品。一九九七年的亚洲金融风暴,差不多所有亚洲国家的汇率皆暴跌,但香港的币值与美元挂,因而失去了不少比较成本的优势。跟而来的香港通缩是调整,而这调整会有好几年。

国与国之间的贸易,除不同货币外还有关税等障碍。而最明显的国与国之间跟一国之内的不同,是后者的生产要素可以自由流动(中国目前还是例外),不会有国与国之间的生产要素的不同组合了。

一国之内的比较成本概念一样,但分析更为容易。一个小市镇内最好的医生也是最好的打字员。作医生的成本是打字员的收入,作打字员的成本是医生的收入,这个人当然会选作医生,因为作打字员的成本比其它打字员高。如果这个人是最差的医生但却是最佳的打字员,他作打字员的成本也是比其它打字员高,所以还是选作医生。这是比较成本的选择。事实上,在生产要素自由流动的市场中,选择收入较高的职业,就是比较成本较低的职业了。这就是专业生产。

李嘉图创立的比较优势定律,用之于一国之内,一镇之中,甚至朋友之间,皆畅通无阻。但一定要有自由市场,而自由市场一定要有私有产权。市场若受到管制,或私产不存在,以专业生产而互利就会有很多问题了。中国大陆当年,每个人由中央分派工作,要达到李嘉图的专业互利,是纸上谈兵。一个人的比较成本作那种专业较低,没有市价的指引,靠「中央」分派工作,所需的讯息费用太高了。

我自己作了那么多年教授,对学生提出选择职业的前途问题时,只能对他们说我所知的市场情况,选择还是由学生自己作判断,因为学生在不同职业上的能力与喜恶,我不能比他们自己更清楚。知子莫若父,我对自己的子女认识多一点,也关心多一点,但也不敢替他们作职业(专业)的选择。这不是因为子女不听我的话;正相反,我是怕他们唯命是从。我怎会不希望子女选上适当的职业呢?他们长大了,受了教育,自己选择职业,一般来说,会比我替他们选的可靠。若国家中央替我的子女选择职业,你认为李嘉图会怎样看?

我说过了:成本是最高的代价。要生产甲物品,放弃最高价值的乙物品是成本;要选择甲职业,放弃最高收入的乙职业是成本。比较成本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或国与国之间的比较──鲁宾逊的一人世界是没有比较成本这回事的。李嘉图以劳工生产的简单数字分析,再可以简化。生产同一物品,或选同一职业,我比你有优势,不是指本领,是指我的成本比你的低,而只要是这样,你必定有其它产品,或其它职业,其成本比我的低。相当浅,但第一个想出来的是天才。李嘉图是天才。

(《经济解释》之三十四)

第三节:租值的理念演变

我常对学生说,要学经济理论,学今天的就可以了。说了这句话之后,我通常作点补充:有些理念,不追溯经济思想史,我们不容易明白今天的。租值的理念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要真的明白今天经济学上所说的「租值」,了解一下前贤的思想大有帮助。

今天经济学上所说的「租值」(rent),可不限于房子或土地的收入。不谈土地或房子也论租值,而又不谈租用工具,「租值」这一词很容易引起混淆。经济学者于是发明了另一用词,叫作「经济租值」(economic rent)。我这里要谈的租值是经济租值。但经济学行内的人一提起租值,大家都知道所指的是经济租值。因此这里所说的租值,其实是经济租值,而其中与房地产无关的,叫作「准租值」(quasi-rent);quasi者,一半也。一半可解作类似。

经济学鼻祖斯密(A. Smith)一七七六年发表的《原富》(The Wealth of Nations)所定下来的分析架构,今天仍在。他把经济问题分为资源的使用(resource allocation)与收入的分配(income distribution)两大类。前者是「微观」,后者是「宏观」,虽然他的宏观与今天的不同。其实斯前辈还分析了第三类问题,那是关于劳工与地主的生产制度安排。他认为制度的安排会演变,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个适者生存的观点影响了后来的达尔文,后者提出了重要的进化论。

另一方面,适者生存的观点也影响了辩证法唯物论的发展,使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必被淘汰。现有的制度既然被视作会被淘汰,不同制度的分析就重于优劣之分,漠视了解释不同制度的共存。不同合约的安排,不同机构的组织,在经济学课本中从来没有重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兴起而跟大行其道的新制度经济学,虽然在今天的经济学课本中还未能普及,某程度上有复古的意识──回复到斯密的制度分析再搞起来。

关于租值,斯密当年是指土地的收入。他有两种看法。其一是微观的资源使用,他认为租值是一项成本,因为土地有不同的用途。成本是放弃了的代价,这个重要而正确的概念,始于斯密。

其二是宏观的收入分配。斯前辈认为土地是上苍赐予的,给强权抢来占为己有。这样,租值是多余的(surplus)。地主强人不事生产也有租值的收入,而若没有这项收入,土地还会存在。宏观而言,斯前辈认为土地没有其它用途,所以地租不是成本。这个观点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到了佐治(H. George, 1839-1897),就建议单一税制(只抽地税)。我们的孙中山先生读到佐治的《进步与贫穷》(Progress and Poverty, 1879),搬义过纸,写成了三民主义。

到李嘉图(1817)分析租值时,主要是从斯密的「宏观」的收入分配那方面看。他把生产的总收入分为工资(劳工的收入)、利润(商人或资本家的收入)与租值(土地的收入)。他的租值看法继承了斯密的传统:租值是多余的,因为没有租值收入土地的供应量不变。但李前辈加上一项有争议的观点:他认为土地之所以有租值,是因为不同土地的肥沃程度不同:differential rent是也。争议的起因,是李氏既假设土地有限,又假设肥沃不同,重复了租值的成因。正确的看法,是土地若有限(因而缺乏),肥沃相同也有租值;若土地无限,则要有不同肥沃程度才有租值可言。无论怎样说,李嘉图认为租值不是成本:他没有斯密的微观的土地有使用代价的概念。

到密尔(1848)分析租值时,他的重点却又是斯密的微观看法:土地有不同的使用,有放弃其它使用的代价,所以租值是成本,不是多余的。但难倒密尔的,是在观察上不管租值如何,土地的供应不变。这不变与任何行业的劳工供应可以大变很不相同。

为了解决密尔的困境及其它有关的问题,马歇尔(1890)提出了长线(long run)与短线(short run)的概念。他认为长线而言,什么都可以变,但短线就只是某些生产要素可以变。他认为若在短线内收入变时而供应量不变的,收入是租值。因为这种看法不限于土地,马歇尔提出了那重要的准租值(quasi-rent)理念。今天,一般而言,准租值是指土地之外的其它类似地租的收入:收入变而供应不变的。准租值后来又称经济租值(economic rent),或简称租值(rent)。那是说,马歇尔的看法,租值再不限于土地的收入,而是指在短线内任何收入变动而供应不变的收入。可惜马歇尔棋差一着,他认为土地的总供应永远不变,所以地租不是成本。

最后一位在租值的理念上对我有影响的,是女性,鲁宾逊夫人(Mrs. J. Robinson,1903-1983)是也。在她一九三三年的名著(The Economics of Imperfect Competition)中,有一章题为《租值闲话》(A Digression on Rent),很有意思。夫人承受了马歇尔的准租值传统,但又追溯到斯密的微观与宏观那方面去。

夫人不重土地,而是一般性地分析收入的租值性。她认为从微观的角度看,因为个人有选择,所以没有租值可言。然而,从社会整体的角度看,所有收入都是租值。说个人(微观)没有租值,社会(宏观)全是租值,是斯密的传统,但她带到非土地那方面去。

我作学生时,老师谈租值最常用的例子,是歌星猫王Elvis Presley。这个后来成为二十世纪收入最高的歌星,在卖唱及作明星之前是一位货车驾驶员,每月的收入只数百美元。工余之暇,他试唱,被发现了,一举成名,过不了多久每年的收入以千万美元计!

问题是这样的。猫王唱歌的收入若大幅度地减少了,他还会继续作歌星。要猫王回复旧职,重操货车驾驶员,他的歌星收入要下降很多、很多才会那样做。这是说,像土地一样,猫王作歌星不会因为收入下降一个大数字就改变了。这样,成了歌星,要猫王另谋高就──作货车驾驶员──其收入要有很大的变动他才会考虑。因此,猫王作歌星的大部分收入是准租值,不是成本。

这个传统的看法不对,因为从猫王个人角度看,东家不唱唱西家,东家的收入就是西家的成本;不登台演唱而去拍电影,登台的收入就是拍电影的成本。是的,从个人的角度看,选择数之不尽,就算同样登台演唱,改换了一首歌也是选择,「机会」所在皆是,皆成本也,租值从何而来?

然而,从社会的角度看,猫王的准租值的确很高:把他的歌星或明星的收入大幅度削减,他还不会回头作货车驾驶员。在大幅的收入转变中,他作歌星的职业不变。收入转变而行业或职业不变,其收入可看作租值。

想深一层,货车驾驶员也是工作。猫王若不作歌星,回头作驾驶员,他还是在工作。不论行业,单论工作,他的收入要下降至近于零才不工作的。从社会的角度看:只论工作收入,猫王这个人就像一块土地,工作生产去也。不论行业,猫王怎样也工作,他的收入全是租值,一命呜呼才是他的成本。

准租值或租值的理念,是指收入有所转变而某些供应不变。这是指某些可变的选择,在收入的转变中不存在,所以可作为租值看。然而,说有某些选择不存在,可不是说完全没有其它选择存在。事实上,其它选择永远是存在的。因此,从没有选择的不变角度看,收入是租值;从有选择而可变的角度看,放弃了的收入是成本。

多举一个例子吧。在香港大学工作时,到了六十退休之龄,我续约两年再做下去,薪酬照旧。但六十二岁再续约时,校方有新例,凡越退休之龄续约的教授,薪酬要减至高级讲师的顶点水平。这样,我的薪酬被减了大约百分之四十五。我续约一年,教授之职不变。从教授之职不变的角度看,我被减去的百分之四十五可以说是薪酬未减时的租值。

有趣的问题来了。减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薪酬,我教授之职不变,那么多年以来,香港的纳税人岂不是给了我太多的钱?从教授之职不变的角度看,是对的。但事实上,我见减了薪酬,就推却了不少可以让同事们做的行政工作,多把时间放于整理自己生平的论着。这是变,而多作行政工作时的较高薪酬,放弃整理论着的代价就是成本。

当然,减了教授薪酬,我可以工作散漫,脱课频频!(天晓得,我可以,但没有那样做。)这些也是变:较高薪时,不散漫是成本。收入变了,不容易想象工作在任何边际上完全不变,虽然有时变得较多,有时变得很少,或微不足道。租值是指收入变了而某角度资源使用不变的收入。因为资源使用不变与选择不变相同,没有选择就没有成本,所以这种收入被称为租值,是斯密的传统了。然而,只要我们能真的考虑所有的选择,不是成本的租值不存在。

举另一个例。假如香港政府送给我经营电视的专利权,没有任何其它人可经营电视,而又假设电视节目及广播时间皆不容有变。这样,广告收入下降我还会完全不变地经营电视。这些广告收入是租值,但也可看为成本,因为我可以将电视台卖出去。卖出整盘生意也是一个选择,而卖出之价是继续经营的成本。

专利所赚到的、在生产要素成本以上的钱,因为不会被竞争者消灭,称为专利租值(monopoly rent)。弗里德曼(M. Friedman)称之为非合约成本,高见也。这是后话。

一九六八年,史德拉(G. J. Stigler)和我讨论租值与成本时,提出了如下的一个例子。太平洋有某荒岛,只可用作飞机下降加油,没有任何其它用途,其收入是租值。是成本吗?当然也是。卖出荒岛姑且不论,不同跑道的选择,不同汽油供货商的选择,等等,皆有成本的意念。说租值不是成本是错的,但那是另一种成本。租值或准租值的用途,是让我们能把可变或不变的边际供应分开来处理。租值是漠视了某些资源使用的可变选择的成本。

(《经济解释》之三十五)

第四节:盈利是无主孤魂

西方经济学所用的profit一词,中译为「利润」,是不对的。我认为应该译作「盈利」。利润是回报,或是利息的回报。有些书本把利润分为正常利润(normalprofit)与不正常利润(abnormalprofit),就更搞得胡涂了。Profit译作「盈利」比较恰当,因为「盈」字代表多了一点。

是的,profit不是工资,不是租值,不是所有生产要素的成本,也不是投资应得的回报。减除这些所有的,但还有一点收入多了出来,怎么可能呢?答案是,盈利是无端端地多了出来的收入。这是说,盈利是意外的收入。

在《利息理论》一章内,我分析了费雪的格言:利息不是收入的局部,而是收入的全部。工资是劳工现值的利息,租值是房地产的利息或准租值折现后的利息,商人的投资有利息的回报。费雪的格言可以补充:利息不是成本的局部,而是成本的全部。从这个补充的角度看,盈利是意外的高于利息成本的收入。

是的,在竞争无所不在的社会中,考虑到上一节提到的「租值」也是成本,经济逻辑不容许有意料中的盈利。竞争可不是指一般课本上所说的、有多个出售同一物品的竞争者,而是指本书卷一──《科学说需求》──的第三章──《缺乏与竞争》──所说的竞争。是的,只要是多人的社会,竞争无所不在。垄断权或专利权也是要竞争的。值钱之物,怎会没有竞争呢?专利权所得的收入,高于生产要素的成本的差距,是租值,是另一种成本,我解释过了。这样,专利或垄断是没有盈利的。

一个人有独到的生意眼光,高人几级,像香港的李嘉诚先生,其超凡的收入或财富可说是他的租值,或是他特别天分的回报。不是盈利。

一家企业因为管理得宜,赚钱比同行的企业优胜,这是管理人材的租值回报(类似李嘉图的differentialrent),而这些回报会反映于较高的管理薪酬、较高的分红、较高的股息等,其总收入与总成本相等,没有盈利。

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身无长物,没有其它职业可干,于是在路旁卖咖啡。因为不能找到其它职业,这个老妇生产咖啡的机会成本比其它卖咖啡的人低。她赚取到的差距,是另一种租值(称为归咎租值──imputedrent),不是盈利。

数之不尽的人,凡作投资或做生意,都预期投资的回报率会高于利息率。这些人所说的推断可能是衷心话,不是夸夸其谈。他们真的预期有盈利吗?我发明的答案是:一半一半。这个怪答案重要,应该解释一下。

在有讯息费用的情况下(或可说有风险),没有人可以肯定投资或做生意的回报率。一个人若真的可以肯定,百发百中,这个人很容易富可敌国。一个人无论怎样客观地估计一项投资的回报,他一定知道这投资可以血本无归。预期只可以赚回利息就下注,是大傻瓜,因为亏损的机会存在。风险或讯息费用的存在,任何投资所预期的正数回报率一定会高于利率。一个人说的正数预期,可没有减去负数预期的风险。悲观的人存在,但一般而言,投资下注的喜欢从乐观那方面看。另一方面,做生意的老手明白,要赚回利息不容易,而自己的劳力,总要有一点回报,所以就算是相当肯定的投资,加上自己的工资,其预期的回报率一定要高于利率。

从社会整体的角度看,市场的利率是由投资或做生意的真实回报率决定的。有人因为意外而发达,也有人因为意外而破产。但整体而言,若真实的回报率与利率有分歧,借钱投资或会增加,或会减少,从而使这二率相等。

写经济学课本因为要顾及市场,说做生意不会有盈利(profit)不容易卖出去。会计师核数有损益表(profitandlossstatement),但会计说的profit与经济学说的是两回事。一个本科生选修会计,又选修经济,课本要怎样说才对?

意外的盈利叫作风落盈利(windfallprofit);意外的亏损叫作风落亏损(windfallloss)。重要的是在经济学的范畴内,没有非「风落」或非意外的盈利或亏损。这是因为我们若容许非意外的盈利或亏损,其它的价值理念──利息、成本、租值等──就加不起来,使整个理论架构摇摇欲坠。

我在前文提及,利息与收入永远是流动的,是川流。资本与财富永远是静止的,是以利率折现后的现值。成本与租值可以是流动的,也可以折现而静止。盈利呢?盈利是无主孤魂,既非流动,也不静止。意外的收入,来无影,去无踪,不可以利率折现。让我发明一个格言:盈利是不能折现的收入。

事前不知道会发生,事后也不知何日君再来的盈利,是不会影响行为的。记得作研究生之时,某科考试,教授出一试题:试述及分析盈利理论。我只答了一句:经济学没有盈利理论。那位教授是大师级人物,我知道他要的答案就是这一句。

是的,经济学常说的个人争取极大化(maximization),其争取的价值量度可以是功用,可以是财富,是收入,或是租值,但不可以是盈利。「风落」无从预知,怎可以争取呢?

转谈一些例子吧。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职后,年宵之夜我带十多个学生一起在街头卖桔,卖过三次年宵,第一次是风落亏损的好例子。二百多盆桔子放在露天的街头空地,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新春时节这是少有的),不到半个小时桔子都掉到地上,全军尽墨。这例子的重要启示,是风落亏损不会影响我或其它人以后的卖桔意向。那是说,卖桔的行为是不会被改变的。过了一年再卖桔,我改选了不露天的场地吗?没有,因为租金比较贵。

如果我卖桔的亏损不是因为倾盆大雨,而是因为是门外汉,一无所知,入货成本太高,或经营手法不当,从经济学上看,这不是亏损,而是知识投资(香港人说的「交学费」)。又如果我卖桔亏损是因为这行业根本不是我有比较优势的,作错了选择,那是讯息不足的问题,要从我个人的知识资本减除。要是我有亏损还屡败屡战,坚持卖桔,那就是我的负租值。

转谈一个风落盈利的实例吧。一九五○年韩战爆发,中国抗美援朝,香港的西药需求激增,一下子香港的西药商因为有存货而发了达。当时我父亲的商店在药商众多的永乐街,所以记忆犹新。

韩战继续,西药有巨利可图众所周知,要加入这行业的其它商人不计其数。但加入可不容易,因为存在的西药商人都持有代理权,可以维持一段时期的巨利。这巨利再不是风落盈利,而是租值,可以折现。

西药商人因见有巨利(租值)可图,大手输入西药,一手一手地加上去。后来一九五三年韩战突然终止,不少西药商破产。这是风落亏损。

严格来说,盈利与亏损都是「风落」的,皆意外也。然而,本书内所提到的亏损,不一定是意外的,而是一般课本所说的。这样下笔,是因为不是意外的亏损有好几种,而经济学没有方便的代替用词。「盈利」是另一回事。不是意外的利润,我们可称为利息,而有时又可称为租值。本书所用的「盈利」一词,永远是指意外的风落(windfall)。

本卷的首两章我不厌其详地介绍了经济学的多个用词的概念或理念。这样做,不是因为我要吹毛求疵,或故扮高深,又或要与众不同。我坚持概念要拿得准,是因为这些是经济理论架构中的关键。关键清楚而使架构稳定坚固,推理时我们就可在其中天马行空地魂游四方。

(《经济解释》之三十六;卷二第二章完)

附录一:从上河定律说成本概念

附录二:从蚕食理论说租值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