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产的成本

生产成本是经济学上一个比较困难的题目。 这可不是因为题目本身湛深,而是经济学者对真实世界的生产所知不多。 世界很复杂,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生产程序,不同的生产方法。 一般经济学者连一个行业也没有作过研究,又怎可以将多个行业的生产成本规律或其成本曲线一般化,而一般化是有广泛解释能力的理论必需的。

虽然以斯密(A. Smith)为首的古典经济学在欧洲兴起时,英国的工业革命已搞了一段日子,但古典经济学者对生产的分析,主要是农业。 当时,他们的兴趣是劳工与土地的收入分配及使用,而这些都是以农业为主的。 到了二十世纪,生产成本曲线的分析还是集中在劳工与土地的层次上,提到工业生产就把土地改为资本。 这种墨守成规的分析没有大错,问题是工、商业生产比农业生产复杂得多。 把简单的分析搬上复杂的层次,不是不可以,但在细节上遇到好些问题,使我们不容易理解复杂生产的成本。

复杂的世事是要以简单的理论解释的。 简单的农业生产成本理论,解释不了复杂的工业生产成本,可不是因为简单的过于简单,而是因为简单的没有经过复杂的蹂躏,以致简单的或忽略了重点,或用错了假设,或作了错误的阐释,我曾说若要懂得运用简单的理论,我们往往要先向深处钻,然后深而浅、浅而深地来来回回几次,以至浅的理论有一个深的层面,浅的就变得大有用场了。 理论要用浅的,愈浅愈好,但要是我们不从深的简化而变浅,除非你是绝顶天才,浅的会因为内涵不足而没有大用场。 同一个样子的成本曲线,其内容要怎样阐释对解释行为有决定性。

且让我从浅说起,进深,然后复浅地来分析一下生产成本。

第一节:边际产量下降定律

边际产量下降定律(the 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productivity)又称为回报率下降定律(the law of diminishing returns)。 这大名鼎鼎的定律万无一失,是一个「实证定律」(empirical law)。

「实证」是指定律之内的所有变量(variables)在原则上是可以观察到的,是事实,非抽象之物也。 在卷一我们数次提及,需求定律中的需求量是意图之物,是抽象的,在真实世界不存在。 但边际产量下降定律却没有这种困扰。 话虽如此,边际产量(marginal product)虽然是事实,在原则上可以观察到,但一般来说只能在一个有控制的实验室之内才可以量度,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容易或不能量度的。 有这样的困难,运用边际产量理论(marginal productivity theory)又要讲功夫了。

边际产量下降定律是说,如果有两样生产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土地与劳工,一样要素增加而另一样固定不变,那么总产量会上升,但这增加会愈来愈小(边际产率下降),然后总产量达一顶点,再其后总产量会因为只有一样生产要素继续增加而下降。

四岁时我在香港读小学一年级。 老师问:如果一个人可以在十天之内建造一所小房子,那么两个人建造需要多少天?我当时知道老师所要的答案是五天,但怎样也不肯答,问来问去我也说不知道。 老师认为我太蠢,不可教,要留级。 后来我留级的次数成为香港西湾河的典故。 一个人十天,两个人五天,十个人一天,一万个人需要多少天?让我告诉你吧。 一万个人挤在一块小地上建小房子,一亿年也建不出来。 这就是边际产量下降定律。 母亲在生时常说:

「人多手脚乱!」这是中国人的传统智能,说的是边际产量下降定律,但这定律可不是我不识字的母亲发明的。 要证实这定律的必然性,我们不妨反问:假若边际产量下降定律是不对的话,世界会有些什么现象呢?答案是:如果这定律不对,我们可用一平方公尺的土地,不断地增加劳工、肥料、水分等,而种出可以供应全世界的米粮。 这类现象显然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边际产量下降定律从来没有被推翻。

记,边际产量下降是基于某些生产要素之量固定不变,或不是所有生产要素之量都自由变动。 在这个大前提下,这定律有好几方面的变化是重要的。

(一)以甲、乙两种生产要素为例,如果甲之量是二,乙之量是一,其比数是二比一。 甲增至四,乙增至二,其比数还是二比一,定律无效。 甲增至四,乙仍是一,四比一,定律有效,因为乙之量不变。 甲增至八,乙增至二,比数也是四比一,但乙之量是增加了,定律如何?

答案有两个。 其一是吹毛求疵的。 那就是在某种生产函数(production function,我很少用)下,在某一段产量中,甲、乙的比数增加不一定会导致甲的边际产量下降。 其二是不管生产函数怎样,只要这比数不断增加,甲的边际产量迟早会下降。 这样,一般而言,边际产量下降定律不限于一种要素之量固定不变,而是适用于不同生产要素的比数转变。

(二)如果生产要素不限于甲与乙,而是有更多种的,那么一种要素不变而其它的几种皆变(增加),边际产量下降定律是否同样有效呢?答案也是两个。 其一也是吹毛求疵,某种生产函数下,在某一段产量中,这定律可能无效。 其二是只要不变的继续不变,其它增加的几种要素继续增加,到了某一点边际产量必定下降。

本章第三至第五节分析生产成本时可见,上述两点非常重要。 那就是边际产量下降定律不限于两种生产要素其中一种固定不变而另一种增加。 这定律还有两个变化。 一、增加生产,要素的比数有所变动,边际产量下降迟早会出现。 二、只要有一种要素之量不变,其它的要素不管有多少种,它们的增加迟早会带来边际产量下降。

(三)定律是说两种生产要素之一不变而另一种增加时,总产量(total product)曲线的上升是弧形似山:边际产量上升率下降,总产量达一顶点,其后曲线下落。 这样,平均产量(average product)曲线与边际产量(marginal product)曲线皆向右下倾斜。 然而,自奈特(F. H. Knight,1921)之后,经济学者喜欢把总产量曲线画成先弧上然后再弧落——平均与边际产量曲线是先升而后下降。

定律是指边际产量曲线下降的那部分,开头上升那部分是违反了定律的。 怎么可能呢?这是个难题。 奈特的解释是生产要素有「团性」(lumpiness或indivisibility)。 这是说,一个劳工就是一个,不可以把他斩开来解体生产。 这也是说,因为要有一个起码的生产要素单位,「团性」存在,所以边际产量曲线是先升而后下降的。 这个解释很牵强,难以置信,因为一个劳工或任何生产要素,不需要用刀解体,而是可工作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一分钟或甚至几秒钟。 这样,「团性」是不存在的。 我不反对边际产量曲线有上升的那部分,而是反对「团性」的解释。 我认为困难的所在,是传统的边际产量分析是假设生产的方法不变。 一般经济学者误解了边际产量曲线,误解了成本曲线,也误解了供应曲线,以为这些曲线像需求曲线那样,是需要假设某些因素不变的。 不对。 供应曲线与需求曲线不同的一个重点,是前者的好些其它因素大可自由。 这是后话。

要是我们让生产的方法自由转变,开头一段的边际产量曲线上升就没有问题了。 一个人拿一卷软尺量度土地,其产量是量度了的土地面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方法。 多加了一个人,软尺还是一卷,量度的方法一样,两个人交替用同一软尺,产量的边际上升必然下降。 但如果两个人合作,各执软尺的一端来量度,其量度得的土地面积(产量)会比一个人的产量乘以二为高,但生产的方法是改变了。 若继续多加人手,软尺还是一卷,无论生产方法怎样变,边际产量是必定会下降的。

(四)奈特以「团性」为理由来解释边际产量曲线开头上升,目的是要支持他认为是重要的生产「三部曲」。 甲、乙两种生产要素,在那最常用的线性倍增(linearly homogeneous)的生产函数下,若甲的平均产量达到顶点,乙的边际产量一定是零;倒转过来,乙的平均产量达顶点,甲的边际产量是零。 这个有趣的规律其实是 P. Wicksteed 于一八九四年发明的,后人称之为the law of variable proportions。

奈特以图表示范的「三部曲」如下:第一部,甲要素的平均产量上升,乙要素的边际产量是负值;第三部(没有印错,不是第二部),乙要素的平均产量上升,甲要素的边际产量是负值。 重要的是中间的第二部:甲与乙的平均产量皆下降,二者的边际产量都一定是正数。 这样,生产一定是在一与三之间的第二部从事,因为在第二部之外,必有一种要素的生产贡献是负值,不用胜于用也。

以上的分析有点技术性,读书考试的学生要理解,但对解释行为来说,重要的可不是那「三部曲」,而是其中的一个含意:不管生产函数怎样,若一种生产要素增加时其平均产量下降,另一种要素的边际产量必定上升。 这含意重要。

想想吧。 在局限下争取极大化永远都是以边际之量来推理的。 边际产量虽然是事实,但在真实世界不容易观察到。 有了Wicksteed的发明,我们可从甲要素的可以观察到的平均产量转变来推断乙要素的看不到的边际产量转变。 我作学生时写《佃农理论》,凭这一招,加上变化,表演神功,把老师吓了一跳!当时我有的是台湾多种农产品的几年数字,很详尽,但都是土地的平均产量。 理论推断了的是不同生产要素的边际产量转变,有的资料只是一种要素的不同产品的平均产量转变,但我能以这些「平均」资料证实了理论推断了的所有边际产量转变。

技术归技术,含意归含意。 解释世事要把含意拿得准,懂得简化,懂得一般化,也要懂得加上变化。 只管技术而不管含意内容,是一种游戏,与科学验证是扯不上关系的。

(五)向右下倾斜的某生产要素的边际产量曲线,若乘之以产品之价,就可看为该生产要素的需求曲线(factor demand curve),当然也是向右下倾斜的。 你若要多玩游戏,生产要素的需求曲线可以有很多种,变化不同,复杂之极,但还是向右下倾斜的。 这些复杂变化对解释行为没有帮助,不谈也罢。

这里要提的,是物品的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生产要素的需求曲线也是向右下倾斜,再要简化我们大可取消后者。 论需求,数十年来我只用一条需求曲线,坚持向右下倾斜,不管是消费物品需求,还是生产要素需求。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你说粥与饭是消费物品还是生产要素?二者皆是也。

以边际产量下降定律为基础的边际产量理论,还有其它重点要说的,但我决定推到本书的卷三、分析不同的合约——如分成合约、件工合约——时才讨论。 本章要分析的是生产成本,这一节先给读者在生产的规律上打个基础。

(《经济解释》之三十七)

第二节:传统的成本曲线

传统的成本曲线有短线(short run)与长线(long run)之分。 短线是指一种生产要素之量可变而其它要素之量不变;长线是所有生产要素之量皆变。 那是说,短线的成本曲线受到边际产量下降定律约束,而长线的则没有这个约束。 是马歇尔(Marshall)的传统发展出来的。 可能初时经济学者以为只调整一种生产要素时间较短,而调整所有要素就需要较长的时间。 这个以时间分短、长的概念今天已遭淘汰,不是因为调整不需要时间,而是我们无从肯定调整一种要素所需的时间一定比调整多种要素为短。 再者,传统的成本曲线图表,其横轴代表的产量一般是没有时间的一剎那(one instant of time),而就算横轴代表一段时期的产量,传统的图表永远是把短线与长线的成本曲线画在同一图表中。 因此,时间是相同的。

短、长与时间无关,今天的短、长之分是用以示范一种生产要素增加与多种要素增加的不同效果。 不变是经济学者不让其变,不是不能变。 这一点,有些书本说不清楚,引起混淆。 更重要的,是有解释力的成本曲线的阐释,要与真实世界的情况大致吻合,因为成本是局限条件。

在局限下争取极大化(或最高利益)的公理(postulate)下,任何生产者的任何产量,其成本一定是生产者所能控制得到的最低成本。 这是套套逻辑的定义,没有可以更改的空间。 在真实世界中,一个生产者可能为了节省成本,在某些情况下决定某些生产要素之量不变。 但这是生产者的选择,不是不能变,也不是经济学者不让之变。 对解释生产行为有用场的成本曲线,一定要从生产者的选择入手。 经济学者是没有资格教生产的人怎样减低成本的。 传统的成本分析不是完全不知道这个显浅的哲理,但经济学者历来都有「自以为是」的意识,在生产成本的分析上没有集中在选择那个角度看。

回头说那传统的短线成本曲线,其形状是由边际产量下降定律决定的。 事实上,这些成本曲线与上一节所说的产量曲线完全一样,只是将一个轴的名称改为成本,然后对镜子看。

上节提及的产量曲线,是以纵轴为产量,横轴为生产要素量。 现在把横轴之量乘以一个要素之价,称为成本。 把这成本横轴转九十度成为纵轴,然后对镜子看,纵轴是成本,横轴是产量。

成本曲线有三条:总成本、平均成本、边际成本。 知一可以知三,总成本曲线可以不用。 平均成本是总成本除以总产量,边际成本是总成本的变量除以总产量的变量,二者的量度单位相同,都在纵轴,所以平均成本与边际成本这两条曲线可以画在一起。 这是经济学入门的课程了。

如果我们接受奈特的「三部曲」,让边际产量先升而后降,那么边际成本曲线是先降而后升,而上升的那部分就是边际产量下降定律。 先降而后升,是碗形(U-shape),而有关的平均成本曲线也是碗形的。 平均下降,边际一定在平均之下;平均上升,边际在平均之上。 这样,在下面上升的边际成本曲线会穿过平均成本曲线的碗底。

经济学课本把多个生产者的边际成本曲线向上升的某部分向右横加,作为该产品的市场供应曲线。 说是「某部分」是因为课本拿不准上升的边际成本曲线,要从哪一点开始算才是个别生产者的供应。 这不重要,因为只是学生的技术习作,与解释行为扯不上关系。 真实世界不会无缘无故地只让一种生产要素转变的。 这可不是说边际产量下降定律对生产成本没有重要的关系,而是书本把这定律误用了。

传统上的「长线」成本曲线──让所有生产要素变动的──不受边际产量下降的约束。 技术上,长线与短线的曲线关系复杂精彩,但不重要,这里不花笔墨了。 有趣的是一九三一年,芝加哥大学的名教授J. Viner发明长、短成本曲线时,请一个名叫Y. K. Wong的中国学生画图表。 该学生说教授想错了,技术上画不出来。 教授坚持己见,学生于是照画,成了大错。 这典故在经济学行内很有名。 后来该名满天下的文章重印,老教授故意不改错,以脚注说明当年应该听那位中国学生的话。

内容上,长线的平均成本曲线比短线的有更大的麻烦。 问题是这样的。 要有多个生产同样物品的人在市场竞争,长线的平均成本曲线一定是要碗形的。 若一个生产者的平均成本曲线不断下降,产量越高售价可以越低,其它的竞争者不敢问津,垄断是必然的效果。 如果长线的平均成本曲线是平的,生产者可以是一个或是数之不尽,无从决定。 这是说,要有多人生产竞争,而又要决定生产的人数,长线平均成本曲线必定要是碗形的。

碗形是说平均成本先下降而后上升。 怎么可能呢?一般观察上,我们都知道大量生产(mass production)是会导致平均成本下降的。 但怎样解释呢?好些书本走奈特的路,说长线平均成本下降也是因为生产要素有「团性」(lumpiness或indivisibility)。 我在前文提及,以「团性」解释平均成本下降很牵强。 解释长线平均成本下降不容易,解释其上升更困难。 老师赫舒拉发(J. Hirshleifer)当年在课堂上,为了应付我在这「上升」的难题上节节进逼而发明了如下的一个例子:一只小草蜢跳一次高二呎,跳三次加起来是六呎,但若草蜢大三倍,跳一次其高度可不及六呎!

困难是这样的。 大量生产如果可以减低平均成本,而长线的平均成本曲线是让所有生产要素变动,没有边际产量下降定律的约束,那么不断地增加生产,平均成本充其量是平的,不会上升。 传统的解释,是若产量不断上升,企业管理能力(entrepreneurial capacity)总会出现问题,所以平均成本就上升了。 这个解释不可取,因为管理也是一种生产要素,既然长线是让所有要素增加,增加管理有何不可?

我认为解释长线平均成本曲线是碗形的整个困难,是经济学者作茧自缚,坚持一些假设,而在这些假设下,碗形的长线平均成本曲线是不可能成立的。 他们或明或暗地用上四个假设。

(一)生产的方法或技术不变;

(二)生产要素的价格不变;

(三)生产要素是以同效率的单位(efficiency unit)来量度(生产效率一半,算半个单位);

(四)增加任何要素没有任何困难(交易费用是零)。

都是新古典经济学(neoclassical economics)的传统惹来的祸。 这个以马歇尔为首的伟大传统有一个习惯,喜欢把不同的因素或变量分割开来,让某些变某些不变,用以分析每项转变带来的效果。 作为理解一个分析的步骤,这习惯有其可取之处。 问题是理论的最终目的是解释世事,把变素分割开来理解可以,但再组合时什么可变什么不可变就要以解释能力为依归了。 懂得分开来,但忘记了更重要的为解释而组合,是数树木而不看森林。

我们知道若容许多个竞争者生产同样物品,那所谓「长线」平均成本曲线是要碗形的。 但在上文提及的四个假设下,该曲线会是平线一条。 以什么「团性」、企业管理困难等来把曲线「碗」起来,不仅牵强,也不容易明白,更谈不上以事实验证了。 书本上的含意,是上述的四个假设若取消任何一个,另一条平均成本曲线就会出现。 这是对的。 但我们要的是一条,由生产者自己选择而成的那一条。

这里我必须带读者回到本书卷一的第五章所分析的需求定律。 该定律是指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 其实需求曲线可以有很多条,向右下及向右上的加起来不少,每一条都有不同的变或不变因素的假设。 但我们要的是一个有解释力的定律,其力越强越好。 该曲线向右下倾斜还不够,我们要尽量减少不变的因素。 只要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可变的因素永远是多胜少。 但有些因素不能变:我们不容许连天大雨对雨伞需求作为该定律的一个变量,因为这变量会明显地推翻定律。 连天大雨,就画另一条雨伞需求曲线吧。

成本曲线可没有这种规限。 我们有的只是边际产量下降定律。 这定律容易接受。 但平均成本曲线在真实世界是可以在市场需求的范围内,不断下降而带来垄断的。 长线的供应曲线也可以向上或向下。 既然不需要再有规限,上述的四个假设是作茧自缚了。

(《经济解释》之三十八)

第三节:阿尔钦的贡献

老师阿尔钦(A. A. Alchian)发表过好几篇举世知名的文章,但我认为他最重要的一篇──Costs and Outputs(成本与生产,1959)──却少见经传。 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该文不是发表在正规的学报,而是在一本向B. F. Haley致敬而出版的不同作者的文章结集,发行量不多。 其二是艾师的分析相当复杂,不容易一般化。 其三,最重要的,是该文过于创新,与传统的生产成本分析格格不入。

这里我要把艾师的思维尽量简化,作点补充,然后试以新的修改传统。 我的结论是,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线可以保留,但在阐释上传统之见是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阿尔钦的分析有三个基础:基础一。 生产成本没有长线与短线之分,所有生产要素都可以选择调整。 不用传统的「一剎那」,有时间性,而时间对成本的决定十分重要。 有时间,不分长线短线,但要看有关的时间程序(the relevant run)。 这个基础我完全同意。

基础二。 成本永远向前看(这是对的),而向前看的是一个生产节目计划(program)。 生产节目有三个层面。 一、未生产前的准备时间;二、预期的总产量(volume of output);三、预期的快慢生产率(rate of output)。

这基础我大致上同意,但要作两点补充。 其一是艾师考虑的节目是未投资生产之前的考虑。 投资生产开始了,世事变幻无常,再向前看,成本的考虑往往要用上租值的理念。 这个重要的变化我会在下一节分析。 其二是生产的「节目」,在时间上,往往是不知何日才终止的。 你开一家餐馆,不是打算一年或两年或三年就关闭。

基础三。 有了预期的「节目计划」,所有成本都是以利率折现的现值算。 这点可取,但不容易处理。 有了一个清楚地界定了的生产节目,确定了,现值成本不难算出来。 但若开始生产后前景有变,加上有「上头」成本(over head costs),成本就会有更多方面的考虑,不容易以一个清楚的「节目」为凭。

事实上,如果我们坚持上述的第二及第三个基础,产品的平均成本只得一点,画不出一条曲线来。 从解释生产行为的角度看,一点也已足够。 然而,没有成本曲线,就没有供应曲线,对市场的供求关系及变化就不容易较全面地看。 艾师的分析在行内不能一般地被接受,是创新的代价。 我会以另一位老师──赫舒拉发(J. Hirshleifer)──的补充,加上自己的,用艾师的思维画出成本曲线,有点牵强,但比传统的有理得多。

在上述的三个基础上,阿尔钦提出九个生产成本的建议(propositions),太多太复杂了。 可幸的是,其中七个建议不重要。 重要的有两个,三十多年来逐渐被行内的专家重视。 只谈这两个建议吧。

建议一。 生产率(rate of output,每段时间的产量)不变,增加总产量(volume of output),平均成本必定下降。 这建议容易接受,有四个原因。

一、艾师提出的,总产量越大,可选用的成本较低的生产方法越多。 有不同方法的选择,生产的方法会因为总产量之变而变。 方法成本下降,平均成本就下降了。

二、熟能生巧。 这观点可能始于斯密的《原富》(1776)。 量大容许增加分工专业,也容许生产的人有较多的练习机会。 我调查过香港与大陆的件工生产运作,绝对同意熟能生巧这个观点。 凡是订单量越大的,分工专业(每工人所做的不同部分)有分得比较多的倾向(其实这也算是改变了生产方法),而专于一种新产品的某部分,开始时不习惯,但几天后生产的速度会因为手熟而增加。

三、这是我补充的。 总产量越大,平均产量的交易费用(transaction costs)越低。 例如,以每天算,长租的合约的交易费用不仅可以摊分开来而下降,而租金本身会因为有交易费用的存在而减少。 聘请员工也类似:短暂性质的工作不容易聘得效率好的员工,就是聘得到其所须付的工资也会比较高。

四、这也是我补充的。 以生产的订单算,生产有准备成本与试产成本,而量大摊分,平均成本会下降。 本章第五节会以出版行业示范。

以上四点,解释总产量上升(生产率不变)产品平均成本下降,是与传统的成本曲线分析截然不同的。 传统假设生产方法不变(有变则要画另一曲线),漠视了熟能生巧,不管交易费用的存在,也不管准备成本与试产成本。

建议二。 总产量不变,生产率增加(加速生产,但总产量不变),平均成本必定上升。 说「必定」显然有点问题,因为我们不难发现在某些情况下,生产率上升,在初段平均成本可能下降。 这个小节阿尔钦今天是同意修改的。 这小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产量不变,增加生产率到了某一点平均成本是必定会上升的。

英谚云:Haste makes waste(赶急造成浪费)。 阿尔钦的观点是:赶急不会造成浪费,但会增加成本(Haste makes a higher cost)。 这观点很好,很好。 有钱万事通。 工可以赶,可以赶得很快,但产品的平均成本会升,甚至急升。 这个生产率升(总产量不变)而平均成本升的建议,也有四个原因。

一、阿尔钦的分析含意的,是加速生产率,生产要素不容易一起调整,或不容易保持同一的比率,所以边际产量下降定律就会发挥其效能,使边际与平均成本上升。 我们日常生活可见,短暂的生产率急升,生产的企业或商店是不会调整所有生产要素的。 例如在农历新年的前几天,理发店顾客急升,酒家客似云来,但这些店子只增加临时员工,其它的生产要素大致保持不变。

二、艾师没有说,但我们可以把他的增加总产量会容许选用成本较低的生产方法倒转过来:增加生产率赶工,可能会迫使生产者采用成本较高的方法。

三、又要再提我的交易费用了。 阿尔钦认为若要赶工(提升生产率),聘请职工(或增加其它生产要素)时其价(或工资)会上升。 没有错,但这是交易费用上升而引起的。 市场有信息费用,有议定合约的费用等。 因为这些(交易)费用的存在,作了「错误」或成本较高的选择,在赶工的情况下是比不赶时远为容易发生的。

四、要赶工,上文所说的准备成本与试产成本可能要重复。 这一点我也会在本章的第五节示范。

以增加生产率(总产量不变)来解释产品平均成本上升(近于我们中国人所说的「手忙脚乱」),与传统的长线成本上升的解释相去甚远。 严格地说,传统是什么解释也没有的。

老师赫舒拉发同意艾师上述的两个建议,但把艾师的「节目计划」更改一下,画成了一条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线。 赫师认为一般的、大多数的企业生产,没有预期的终止日期。 如果生产是无限期的,那么生产率上升,总产量会同步上升。 总产量上升(产率不变),平均成本会下降;产率上升(总产量不变),平均成本会上升。 以纵轴代表平均成本,横轴代表生产率。 因为生产是无限期的,横轴的产率上升时其含意的总产量也一起上升。 开始时加量的平均成本下降效应会比加率的平均成本上升效应强,所以平均成本下降。 继续增加生产率(量也齐升),到了某一点加率的效应会比加量的效应强,所以平均成本就上升了。 这样,平均成本曲线是碗形的。 横轴的生产率是有时间的(例如每天产多少),不是「一剎那」。

不分长、短线,不约束生产方法,不固定生产要素之价,不界定要素的效率单位,引进熟能生巧,面对交易费用,加进准备成本与试产成本,让量与率齐升──产品的平均成本曲线很容易是碗形的。 边际成本曲线自下而上,穿过碗底,而多个生产者的边际成本曲线向右横加起来,就是市场的供应曲线了。 要把市场需求曲线放进同一图表,其横轴要用同样的有时间内涵的需求率。

(《经济解释》之三十九)

第四节:上头成本与租值摊分

我说过了,传统的生产分析重于农业。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末期,马歇尔开始重视工业。 当时的一般看法,是增加生产时,农业的平均成本偏于上升,工业的偏于下降──economies of scale是也。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工业生产加上了「上头成本」(overhead costs),马歇尔称之为supplementary costs。 跟在这题材上耕耘的有克拉克(J. M. Clark,1923)、科斯(R. H. Coase,1938)等人。 这些名家的分析都不完善,是要修改、补充一下的。 今天,一般的经济学者认为上头成本不重要,所以书本上很少提及。 这是不对的。

字典把overhead costs译作「经常性支出」,不对,无以名之,直译为「上头成本」算了。 上头成本这个概念重要,可惜在传统上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有时与非「上头」的「直接成本」(direct costs或prime costs)起了混淆,二者的划分不清楚。

要理解上头成本的性质,我们不妨回到上一节的阿尔钦对生产成本的分析。 很明显,艾师的分析是以工业为主,但完全没有上头成本。 不可能有,因为艾师是以一个预期的生产「节目计划」来论成本。 还没有下任何生产投资的注,预期的成本必定是「直接」的。 直接成本是指那些不生产就不需要支付的费用。

上头成本是要在作了生产投资,开了文件,才可以存在的。 这些成本是指开始经营后,有些费用不生产也要支付。 例如你买了厂房(利息要算),或租了场地(不能退约,租金要付),购置了工具(有利息),或聘请了经理(有合约的约束,工资要发),这些通常是有没有生意,有没有生产也要支付的。 只要你继续经营,不生产也要支付的费用,是上头成本。 下文我将会解释,这类费用不一定是成本,上头成本要从「租值」或「准租值」(quasirent)的角度看。

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之间通常有一片灰色地带。 以一间酒家而论,租金、经理等费用是「上头」,食料、煤气等是「直接」,但侍应、厨师等工资,可以在某程度上以生意的多少来调整,是在灰色地带的。 但这是吹毛求疵的问题,不重要。

重要的是上述的上头成本,不一定是成本。 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不管你投资生产用了多少钱,一旦下了注,付出了的成为历史,而历史成本不是成本。 购进了的资产,成本是转卖出去的所值,或将整盘生意出售之所得。 这样的成本可能比你下注的较高,或可能较低,甚或近于零。 其二也类似,那就是在组合生产要素时,你可能签了好些合约,作了承诺,不能反悔。 不能更改的支出,因为没有选择而变为不是成本。 履行合约的后果可能赚大钱,也可能亏大本,但签了不能反悔的约,其成本是把该合约转让之价。

传统上,上头成本还有另一个定义。 那是指一家生产企业若出产几种或多种产品时,某些成本(上头成本)不能在不同的产品上摊分。 例如你租了场地,有六种产品,每种产品的租金是多少呢?没有经济原则把总租金除以六,也没有经济原则按各产品之价摊分。 如果场地的租约是按产品之价的一个分成率为租金,那则作别论。 然而,签了固定租金的约,没有生产时租金也要付,摊分就更不可能了。

传统上,经济学者认为,不摊分上头成本不打紧,因为我们知道生产时的直接边际成本,就可以解释行为了。 对某些行为来说,这观点是对的,但不能摊分上头成本,会带来另一些问题。

以不能摊分的成本来界定上头成本,有三个困难。 其一是非上头的直接成本,在同一生产程序中可能出产两样或更多的产品。 这样,每样产品的平均成本是不可能算出来的(边际成本可以)。 不能摊分的成本不限于上头成本。 其二是若只生产一样产品,不用摊分,上头「成本」还会存在──不生产还要支付的费用还会存在。

最大的问题是第三点。 任何商人作任何投资之前,必然考虑到产品出售之价可以盖过其「成本」。 作了投资,开了档,除了那些不生产可以不付的「直接」费用外,已成历史的投资再不是成本,上头成本就只能从资产转让的角度来衡量。 这些转让之价可高可低,而其升降若不影响企业继续经营,上头成本是一个租值。

问题是,若一家企业的所有产品都只算「直接」成本,那么历史投资就血本无归,企业本身的市值会下降至零。 上头成本的租值也要加上直接成本来算出产品之价。 然而,如果上头成本不能按不同的产品摊分,产品之价又怎可以算出来呢?

经济学者把整个问题看错了!先有一个上头成本,有原则地将之摊分在不同的产品上当然不可能。 但上头成本是一项租值或准租值,只要企业不关闭,生产或不生产都存在。 我们于是要把整个问题倒转来看:不是先有租值然后将之摊分,而是把每样产品所能赚取到的、高于直接成本的那部分加起来而成租值。 企业的市值,是预期的川流租值的现值,减除那些在合约上不生产也要承担的负债现值。 这就是企业的资产剩值(equity)了。

上头成本是租值。 不是先有上头成本而后摊分,而是倒转过来,从每样产品可以赚取到的直接成本以上的盈余加起来而求得的。 作了投资,开了文件,每样产品之价是指定了产量后,经营者可收尽收,但要受到市场竞争的局限约束,而这约束决定直接成本以上的盈余。 你去订货,议价时工厂的老板若对你说要把厂房的(历史)成本的一部分加进价内,是说谎话。 他是可收则收,越高越好,多多益善,但他就是不敢明显地超越同行之价。

有好几个变化,使每张订单的租值厘定方法不同。 下一节我会以出版行业作实际示范,这里只大略罗列一些供读者参考。

(一)未投资生产前没有上头成本,所有成本都是直接的。 厂房、场地、工具、经理之类的初步大投资,若只有一种产品,摊分于预期的产量,会有平均成本下降的效果。 投资与否的决策,是按预期产量的平均成本与预期的市价相比。 要是有几样产品,不同产品的市价可作为未生产前摊分投资的指引。

投资生产后,投资成了历史,非成本也。 上头成本会出现,但那是前文所说的不同产品的直接成本以上的盈余加起来的租值。 这上头盈余是在竞争下按订单算的,以产量而定,不会有使平均成本下降的效果。 如果投资生产前的预期与事后的一致,指定了量其平均成本会前、后相同,虽然事前与事后的平均成本曲线有别。

(二)如果一个生产行业没有季节性,需求稳定,而大家投资生产的预期准确无误,物尽其用,那么在市场均衡的情况下,历史成本会与租值相若。

(三)如果生产有季节性的波动,时而生产用尽所能(满负荷,full capacity),时而生产力闲置,那么产品的价格的厘定,大致上有两种。 其一是生产企业与顾客有长期合约的安排,或是常客(熟客)与企业有不言而喻的长期关系。 这样,产品价格一般来说不会因季节的波动而波动。 生产企业有闲置时多赚一点钱,满负荷时少赚一点。 这是因为价格的波动对买、卖双方的经营计划都有不良影响。 但一个不是常客(生客)的光顾,产品的价格就会按季节的波动而波动了。

(四)如果在同一行业之内,某些企业满负荷,而另一些有闲置,那么一位顾客因为讯息不足而跑到满负荷的企业订货议价,或一家企业不能应付过大的订单,又或要赶工,其价会是有闲置之价多加一点交易费用。 这是因为「接单」的满负荷企业会把自己不能应付的订货发出去给有闲置的同行生产。 这个「发出去」的现象是普遍的习惯,但经济学者是忽略了的。

这第四点有三个重要的含意。 其一是企业的大小无从量度。 自己的设备小,但把接到的订货发出去造,就可变为大了。 其二,为了利便行内发来发去,同行者喜欢集中在一起(当然,集中还有其它原因)。 例如今天珠江三角洲一带,首饰工业集中在番禺,而塑料工业则集中在东莞。 一位工厂老板对我说:「从生产的角度看,我的工厂是他人的,他人的工厂都是我的。」人尽可夫也。 其三,上头成本的租值厘定,不应该从单一企业看。 闲置的生产力,不管是哪家的,对整个行业都有影响。

在上头成本的问题上,我与前辈的思维不同,是因为我认为传统的分析加不起来。 另一方面,前辈所用的上头成本概念,与他们知道的成本概念有矛盾。 历史成本或没有选择的费用,都不是成本。 因此,上头成本要从租值的角度看。 租值的厘定不是从上而下,而是从下而上。

这一节颇为复杂。 让我概括地作一个总结吧。 企业开始经营后,直接成本是指那些不生产就不需要支付的费用。 但若产品的价格厘定是以直接成本为凭,历史投资会血本无归。 历史成本不是成本,作了投资,历史归历史,前途归前途,生产企业会不顾历史,只争取最高的、直接成本以上的盈余。 有竞争的约束,但所有同行的生产者都这样做,受到同样的约束,产品的市价就厘定了。 厘定了的市价,界定直接成本以上的盈余,这些盈余加起来就是上头成本,但因为这些盈余上上落落,企业还存在,我们要把总盈余作为租值看。 租值的摊分不是先有租值而后摊分,而是以产品的市价决定产品在直接成本之上的盈余后,加起来而成租值。 这就是上头成本了。 与历史成本不同,租值是成本。

(《经济解释》之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