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受价的行为

(五常按:本文是《受价与觅价》第二章的首两节。)

尽管当年诺斯、巴泽尔等同事认为我的新意层出不穷,我是个不喜欢标奇立异的人。 重视传统,我喜欢把自己的思想来源表达得明确,好让同学们能较易跟进。 大家要知道的是真理,是谁先想出来不重要——这是李嘉图的传统了。 然而,有点奇怪,自一九六五年在长滩任教职开始,我对经济学的看法跟传统的有分离,而这分离与日俱增,到七十年代变得我想我的,他说他的。 诺斯与巴泽尔之外,对我影响很大的前辈如阿尔钦、赫舒拉发、科斯、戴维德、施蒂格勒、弗里德曼等人,一律鼓励我走自己的路。 今天回顾,那是不容易想象的求学际遇了。

第一节:公司理论是重灾区

提到上述,因为这章要转到价格理论中最热门的话题:公司理论(Theory of the Firm)。 不是科斯和我分析的关于公司何物的nature of the firm,而是产出与在市场销售的分析。 上世纪六十年代,阿尔钦及科斯等价格理论大师认为传统的公司理论是重灾区。 受价的分析如是,觅价的分析更如是。 他们当然尝试改进。 我也尝试改进,但走的是自己的路。

跟马歇尔走不同的路

我跟传统的公司理论有几个地方过不去。 其一是该传统对真实世界的市场运作不重视。 虽然马歇尔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跑了几年工厂,但他重视的是工资与产品价格的厘定,我认为是表面性的。 一九六九年我自己开始跑厂考查时,注意力是落在合约结构那方面。 自小从父亲那里听到不少关于做厂的事,而一九六九年我已发表了佃农理论与合约的选择,写好了合约的结构,体会到这些是经济学的一个重要的缺环。

少了沙石再看问题

其二,从本科起我不清楚传统的公司理论假设的局限是些什么,而进了研究院,老师们回答不了我的提问:公司理论假设的交易费用局限是些什么。 一九八一年,当我构思如何为伦敦经济事务学社写《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时,突然惊觉:如果所有交易费用是零,市场不会出现!跟着的大难题是:市场的出现是节省了些什么交易费用呢?从一个广泛的制度费用的角度看交易费用,我要过了不止十年才看到市场协助节省的是租值的消散,而这看法要到二○○七年写《中国的经济制度》时才感到肯定。 (简洁的剖析可见于《收入与成本》第八章第四节。)如果同学们发觉我正在大修的《经济解释》与十年前写下的有好些不同之处,那主要是今天我能更深入地从租值消散的角度看交易费用。 这让我把有解释力的经济理论结构从头再想,这里那里有了新的变化。 思想上少了一点沙石很多老问题都有一点不同的看法。

成本不向前看一团糟

其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公司理论被阿尔钦等人认为是重灾区,主要因为传统的分析把生产成本搞得一团糟。 长线短线、可变不变、自然垄断等话题大家不能接受。 经济学者不是从解释世事的角度入手,而是着重于什么是无效率,什么是有效率,什么情况政府要管或不要管。 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线他们画不出来。 这些麻烦我在《收入与成本》的第六及第七章处理得满意。 我坚持成本永远要向前看,大手引进租值的概念,把上头成本作了一个新阐释。 同学们要回头再读这两章才能容易地跟进我对受价与觅价的分析。

第二节:受价的概念

受价一词是从英语price taking翻过来的,是老师阿尔钦的发明,今天在行内被接受了。 传统称perfect competition(完整竞争),是一个乌托邦的思维,局限究竟是些什么要不是说得吞吞吐吐,就是没有顾及。 跟受价相对的是觅价,即price searching,也是阿师的发明。 后者指垄断价格,即monopoly pricing。 二者之间有灰色地带,不重要。

所谓受价,是说一个生产者出售产品时不会找寻一个价格——他只是跟着该产品的市价出售。 竞争市场决定了市价,他就跟着市价出售自己的产出。 如果他要求之价高于市价,一件也卖不出去。 低于市价他不会选择,因为只要接受市价他可以无限量地销售。 他的产量为何只是受到他的边际产出成本约束着。 边际成本因为增产而上升,高于市价他会亏蚀,要减产,低于市价增产有利可图。 于是,边际成本等于市价是这个出售者的产出均衡点了。

六线相交的均衡

这里含意着的是这生产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平线一条(为何如此第三节解释)。 面对的需求曲线是平线,产量多少其平均收入与边际收入是一样,是同一平线,也跟市价相等。 达到上述的均衡点,边际成本等于边际收入,含意着利润极大化。 市价代表着市场消费者的边际用值(见《科学说需求》),所以边际用值跟边际成本看齐,代表着帕累托条件是满足了。 这是经济学传统高举自由竞争市场的原因。 那所谓完整的竞争市场就是受价市场了。

我们还要多把一个相等的价值放进上述的均衡点。 那是平均成本。 假设平均成本曲线是碗形(这里的麻烦同学要再读《收入与成本》第六与第七章),在竞争下每个产出销售者的「碗底」接触着该销售者面对的需求平线,也即是平均成本等于平均收入等于边际收入等于市价。 边际成本曲线自下而上,穿过平均成本的碗底,于是风云际会,达到了六线(平线包括着四条线,即平均收入、边际收入、边际用值、市价)相交的市场竞争均衡,决定了每个生产者的产量。

没有盈利的两个格言

在上述的均衡点中,平均成本等于平均收入,即是总成本等于总收入,没有盈利(profit),但有利润。 利润是成本投资的利息回报——要记着是向前看的成本——也即是市场给予的收入,遵守着《收入与成本》第二章第三节指出的费雪的格言:利息不是收入的局部,而是收入的全部。 同样要注意的是这均衡显示着成本与收入看齐,遵守着我提出的另一个格言:利息不是成本的局部,而是成本的全部。

同学们不要忘记,成本不仅永远要向前看,也是最高的代价。 收入等于成本,是说生产者面对的收入等于另谋高就的回报。 没有风落,盈利不会在竞争中存在。 继续经营需要有利润,但不需要有盈利。 在第四节我会分析归属租值,那是另谋高就的收入(成本也)之外的另一种成本,有趣的。

(未完待续)

第三节:漠视局限人数不符

(五常按:本文是《受价的行为》的第三节)

以纵轴为价横轴为量,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是需求定律。 这是个别消费者的需求曲线。 市场的需求曲线是所有消费者对同一物品的需求,由个别消费者的需求曲线向右横加,即是每价加个别个消费者的需求量。 市场的需求曲线因而也向右下倾斜,遵守着需求定律。

传统的分析及格吗?

然而,受价的行为是指一个生产出售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一条平线。 市场的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个别出售者面对的却是平线,因而要受价。 传统的解释,是受价市场有数之不尽的消费者与出售者,而个别的出售者只占同一产品的的市场总量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只看横轴,好比市场需求量的一公分代表着十万件物品,而个别出售者的横轴一公分只代表着五件,相比起来后者微不足道。 这样看,五件只代表着市场需求曲线上的一小点,把这小点向横拉开,转换了横轴的尺度,个别生产出售者面对的需求曲线就近于平线一条了。 近于平线但不是真的平线,推到尽头市场的量无限大而个别出售者的量无限小,后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愈推愈近于平线,但不是真的平。 不需要是真的平,大约是平出售者就要受价。

上述是传统说的竞争市场。 觅价是指出售者面对的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所以要自己决定或找寻一个价,而推到尽头该产品的整个市场只有一个出售供应者。 一个出售者供应整个市场,面对的需求曲线是市场的需求,向右下倾斜,可以加价减产或减价增产,要觅价。 那是垄断,觅价因而又称垄断价格。

从逻辑推理的角度看,上述的传统分析我给六十分,强可及格,扣了四十分是因为交易费用的局限没有说清楚。 从解释世事的角度看,我要再减三十,剩三十,不及格了。 这是因为在真实世界受价与觅价跟供应或出售者的人数多少不一定有关系。 下文可见,引进讯息费用,觅价的行为往往连带着较多的出售者。

寡头竞争的处理

同学们要记住,在社会中竞争永远存在,无日无之。 市场的销售竞争也如是。 第三章会指出,有垄断权利的机构竞争也存在,只是竞争的地带及方向有所不同。 传统上,经济分析最麻烦的地方不是受价的竞争也不是觅价的垄断,而是只有几个竞争者的寡头竞争,oligopoly是也。 经济学没有出现过可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寡头竞争的理论,虽然一八三八年处理双头竞争的法国大师A. A. Cournot是个顶级人物,我拜服。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起以博弈理论处理寡头竞争再盛行。 这玩意五十年代热闹过约十年,跟着消声匿迹,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卷土重来。 说过了,博弈理论可以解决某些问题,但推不出可以验证的假说,对解释行为没有用处。

我自己处理那所谓寡头竞争的法门,是从微小之别看垄断或从个别例子的局限变化衡量。 例如两间店子在街头街尾卖同样的咖啡,因为地点略为不同市场有别,各自面对的需求曲线不会是平线,某程度有觅价的选择。 从一般市场看,同类的产品细看有别,严格来说可以看为不同的产品,出售者可以跟着行家的价格走,也可以觅价。 竞争无所不在,产品的质量有别或地区不同可以作为垄断看。 一般而言,替代物品愈多面对一个出售者的需求弹性愈高,即需求曲线愈平坦。 我们要看问题及需要解释的现象作取舍。 同样的市场我们有时以受价处理,有时以觅价处理,要看需要解释的是些什么。 有时某些局限来得特别——例如某些政府法例管制——处理的方法也跟着不同。

哈佛大师不及剑桥夫人

产品有微小之别可以作为垄断看是一九三三年哈佛的张伯伦(E. Chamberlin)发表的The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的主题。 那是一本红极一时的书,写得好,可惜没有经济内容。 作者提供的均衡是一个几何曲线的巧合,而我认为为他最大的缺失是对租值理念的掌握不到家,因而整个分析来得空洞,是定义性的玩意了。

要对同学们说的,是这里牵涉到的是很少经济学者注意但我认为是重要的哈佛与芝加哥学派之争,环绕着张伯伦之作究竟有没有经济内容。 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跟进这争议的后学,当年花了不少时间思考,得到启发,后来走通了自己的路。

当年在芝加哥,认为张伯伦的理论没有经济内容的主要是四个人:奈特、戴维德、施蒂格勒、弗里德曼。 他们认为除了风落,市场不会有盈利(profit)——竞争受价或垄断觅价都没有盈利。 他们也认为,算进租值,平均成本曲线永远会落在没有盈利的地方。 弗里德曼在他的《价格理论》说得清楚:面对一个垄断者的需求曲线是该垄断者的平均成本曲线。 说得有点怪,但重要。 可惜弗老跟着说的不容易明白。 他说一个生产者要争取极大化的是非合约的成本。 其实他应该说要争取的是最高的租值。

这里也要提及,同在一九三三年,英国剑桥的鲁宾逊夫人(Mrs. J. Robinson)发表The Economics of Imperfect Competition,同样分析张伯伦的话题。 芝加哥学派与我的老师阿尔钦皆重视夫人之作,贬低张伯伦,我自己细心衡量后,意识到租值的处理是夫人胜出的地方。 在《收入与成本》第五章第三节追溯租值理念的演变时我提到夫人的思想,说了感谢夫人的话。

租值变化与经济内容

受到上述的影响,我花了长时日想出自己的、今天同学们应该重读的《收入与成本》的第六章,尤其是关于上头成本那部分。 在该章的最后我写道:

租值的摊分不是先有租值而后摊分,而是以产品的市价决定产品在直接成本之上的盈余后,加起来而成租值。 这就是上头成本了。 与历史成本不同,租值是成本。 上头成本这个概念是重要的,但不能回头看,要从租值的角度看。 因为要入局的竞争者需要付出可观的直接成本,入了局的上头成本的租值由市场厘定,由市场维护,由市场摊分。 漠视了上头成本这个租值概念,竞争的行为与产品价格的厘定就难以解释了。

受价与觅价皆如是。 同学能读懂这一段,再找机会读张伯伦的名著,会明白什么才算是经济内容。

潜在竞争者不能不算

回头说受价,生产成本分析之外,我与传统之见过不去的还有生产人数或单位多少的问题。 有两点。

第一点是生产的单位数量不应该指可以观察到的。 潜在的竞争者不能漠视,要算进去,虽然潜在的往往看不到,不容易算进。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如下的故事:

大约是一九六六年吧。 我从赌城拉斯韦加斯驾车到旧金山去,路经之地全是沙漠。 天大热,摄氏四十多度,汽车没有冷气,口渴之极。 车行了很远都四顾无人。 后来到了一个地方,见有五、六户人家,其中一家门前挂着可口可乐的招牌。 我急忙跑进去,买了一瓶冰冻的可乐,只二十五分钱。 我想,要是卖者叫价五元也相宜之极,为什么只售二十五分呢?离开时,我见到有几个邻家的孩子在地上游玩,恍然而悟。 我想,要是卖可乐的人把价格提升,这些孩子会叫父母替他们购置冰箱,大做可口可乐的生意。

从上述及其他很多例子的观察中,我得到的含意是凡是物品可以持久保留,是真是假容易鉴别(讯息费用低),而出售者可以容易地进入市场的,受价的行为容易出现,潜在的竞争出售者不需要很多。

讨价还价是觅价

这就带到我要说的第二点。 有很多市场,尤其是在那些所谓落后的国家,讨价还价的行为普及。 讨价还价显然是觅价,购买者与出售者皆觅价,面对个别出售者的需求曲线显然是向右下倾斜的了。 讨价还价的行为本来是琐事,但解释非常困难,因为常在有激烈竞争的市场出现。 我想了二十多年才找到答案,要到本卷最后一章才提供解释。

是很久以前发现的难题了。 一九六三年,我对老师阿尔钦说,香港的一些小街满布小贩,比比相连,大家出售类同甚至相同的物品,但顾客讨价还价,结果是一些顾客的成交价可能比另一些的成交价相差几倍。 为什么没有一个出售者高举「不二价」之牌,强迫他家跟着不二价,从而减低讨价还价及顾客到处议价的费用呢?

今天在中国内地,讨价还价的行为随处可见,往往出现在竞争出售者众多的市场。 这显然跟经济学者历来分析的市场大有差别。 真货也讨价还价,但冒牌货的叫价与成交价的差距一般较大。 这可不是因为顾客不知是冒牌货(没有人那么蠢),而是冒牌货的讯息费用较真货的为高。 例如在同一商场,出售冒牌劳力士手表的比比皆是,四百元开价识途老马有机会一百五十元购得。 事实上,你到一个摊档要求劳力士的某型号,该摊档可能叫你等一等,然后到另一家摊档拿该型号给你。 竞争者众,互相合作,但讨价还价是觅价行为,跟传统说的竞争受价大有出入。 讯息费用的局限当然重要,但要怎样处理才对呢?不同顾客的成交价不同,是价格分歧,但跟传统的需求弹性系数不同之见不合,传统错在哪里呢?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能否退货有决定性

老师阿尔钦当年不大相信我提出的在竞争激烈的市场出现的讨价还价的行为,但他欣赏我的观察力,研讨了几次大家想不出解释。 阿师不大相信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买卖双方会大觅其价,可能因为讨价还价的行为在美国不多见。 然而,过了美国南部的国界,到了墨西哥,讨价还价也普及。 一界之别,市场恍若隔世。

为什么在美国少见讨价还价的行为呢?一个解释是文化有别,但这解释显然不足够。 更为重要的解释,是在保护消费者的声浪中,美国的商店一般容许顾客退货——购买后不满意可以退货拿钱,一分不减。 不能持久保留之物——例如汉堡包——当然不能退货,而事实上不能保留之物少见讨价还价的行为。 可以退货拿钱,讨价还价的行为当然难以出现:你花三百元买了一只冒牌劳力士,事后知道一百五十可以购得,会拿回去换钱,讨价还价于是少见。 近十多年来,美国好些商店逼着大方一点,担保顾客如果能在他店找到更低之价,会奉还价格的差额。 这样,讨价还价更不会出现了。 不要以为美国的商店较为合理:容许退货他们会订较高之价。 不要以为讨价还价会给出售者带来较大的利润:在竞争下他们的平均价会低于容许退货的。

讯息费用与摊数定律

讨价还价是觅价,买卖相方皆觅;「不二价」可能是觅价的后果,也可能是受价。 逻辑上,觅价需要出售者面对向右下倾斜的需求曲线,这是传统的垄断定义。 这样看,上述的每家跟顾客讨价还价的摊档都有垄断性质,虽然这些摊档的数量往往很多,竞争激烈。 讯息费用存在,买者不知价,卖者刻意隐瞒——就是说实话顾客也不容易相信。 另一方面,受价需要出售者面对的需求是平线,传统之见是出售者要近于无数这平线才会出现。 然而,从孩子出售可口可乐及其他实例可见,潜在的竞争者要算进去,而不管潜在不潜在,竞争出售的人数不需要很多。

讯息费用的变化有趣。 我曾经推出类聚定律与欺骗定律(见本卷第八章)。 这里可再推出「摊数定律」吧。 这定律说,物品的讯息费用上升,在竞争市场出售的摊档数量会增加,但讯息费用升到某一点摊档的数量会下降。 这是说,以纵轴为摊档数量横轴为讯息费用,二者之间的曲线是先弧上后弧落。 解释是,如果讯息费用够底,顾客无须多觅,在同一市场或商场只一个摊档可能足够。 好比在杭州,某名牌皮包整个城市只一家店子卖真货,卖该名牌假货的则无数。 顾客当然知道孰真孰假,但假的他们知道讯息不尽不实,要多觅。 另一方面,讯息费用过高问津者会下降。

讯息及其他交易费用的存在对受价与觅价的行为无疑有决定性,而我提到的美国的例子,风俗及政府法例的局限也有决定性。 我的投诉是传统的分析没有说明有关的局限。 不要告诉我传统的分析是假设交易费用是零,因为所有交易费用是零不会有市场。 说过了,怎样处理交易费用(包括制度及讯息费用)要从可以观察到的边际转变入手。 我将会用很多的不同例子给同学们示范。

我喜欢先掌握了真实世界的现象才以理论推出假说作解释,不喜欢先以理论推出假说然后到真实世界找现象印证。 前者要多花时间,也要找可能推翻假说的实例作验证。 后者靠想象,好此道者在找到实例印证时通常不会再找反证的实例。 后者算不上是验证,不是科学的本质。

(未完待续)

第四节:供应曲线的阐释

(五常按:本文是《受价的行为》的第四节。)

说过了,物品或服务的供应是不需要画出一条曲线的;传统对垄断的分析就不画供应曲线。 不是画不出,而是不需要画——只提出供应的价与量,以点处理,足够。 供应牵涉到产出,技术及局限的变化多,供应曲线可以有多条,花多眼乱,违反了理论以简单为上的原则。 另一方面,在《收入与成本》的第一章我解释过,需求曲线与供应曲线是同一回事。 这是最简单的看法,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想出来,老师阿尔钦同意,后来我用几何分析证实,被一位同事写进他的课本去。 画出曲线容易,阐释其内容可不简单。 这是本节的工作,有传统成见的同学恐怕不容易读得懂。 要先忘记自己学过的吧。

从萨伊定律说起

从一个此前提及的例子说起吧。 我收藏印章石,一方一方的,收了数十年,数量不少。 今天,价够低我还会多购;价升呢,我会考虑沽出。 事实上,只要你出够高的价,我会把自己拥有的全部卖给你。 为什么我会出售自己心爱的印章石呢?因为我有其他物品的需求。 我供应是为了自己的需求,我需求是因为市场有人供应。

是简单的道理,不可能错。 这里旧话重提,我突然想到那可能是大名鼎鼎的起自一八○三年的萨伊定律(Say’s Law)的最浅版本,于是挂个电话给才子张滔(他是我认识的唯一的经济学百科全书),请他替我重温一下萨伊定律的旧课。 张滔说萨伊定律有多个版本,而他举的第一个版本是他昔日在伦敦经济学院时老师Lionel Robbins提出的。 我叫他不要再说第二个,因为Robbins的版本跟我的印章石例子完全一样。 我对此公心仪已久,相信他,不想受到其他版本的污染。

弗里德曼与凯恩斯

我跟着想到两个有关的问题。 其一是二十世纪价格理论高人弗里德曼曾经写下,价格之外,决定需求的因素要与决定供应的因素不同,然而,除了生产活动有技术上的不同处,需求与供应还有什么不同呢?弗老是很熟的朋友,早就想问他有什么不同,可能认为不是那么重要而忘记问。 今天认为重要,但弗老不在了。 希望本节能解释得同学们明白,除了生产技术带出的变化,需求与供应没有什么不同。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萨伊定律被后人认为只能在没有货币或限于物品换物品的情况下才对。 其观点是:货币只协助交易,如果被贮藏,藏而不用对生产没有贡献,所以在有货币的情况下该定律不能成立。 这跟凯恩斯的思维一脉相承,认为储蓄是漏失,不鼓励产出,导致经济不景。

我不同意,在《收入与成本》第三章第一节指出,投资与储蓄是同一回事,只是角度不同。 我写道:

弗老问:一位仁兄花巨资购买了一幅油画挂在墙上,是消费呢,是储蓄呢,还是投资?我的答案三者皆是,只是消费那部分通常不大。 油画挂在墙上,每次观看或让亲友欣赏是消费。 原则上该画作可以租回来,付出的租金是消费。 不租,自己买下来,挂在墙上,每天放弃了的租金收入,或放弃了的利息,是消费。 余下来的画价所值既是储蓄,也是投资……

把钱存放在银行是储蓄,但也是投资,有利息的回报。 银行一定要转贷出去给其他消费者或投资者才可以不亏蚀。 银行不付息或负利率的情况出现过,但那是起于货币政策有所失误。 把钱藏在家里,放在床底下,不用,称作贮藏(hoarding)。 这是最接近凯恩斯学派的「漏失」概念。 同样,我的母亲二战逃难时携带着一些黄金,不到危难之际不用。 这样的行为是购买安全或购买保障,像上文的购买油画的仁兄那样,利率的放弃属购买保障的消费,贮而不用的属储蓄,也是投资。

贮藏有其用场

说货币协助交易是对的,但交易不需要贮藏货币。 贮藏货币不可能没有其他用途:有些人喜欢闲时数钞票自娱,有些人以货币作为安全的保障,皆有所用。 储蓄与投资是同一回事,但我曾经指出,凯恩斯及其学派受到误导的,是有些投资不事产出活动,对工人的就业没有帮助,但不是漏失的效果。 例如投资于不打算动土的土地,或购买古文物,皆不事产出。 在好些前景大有问号的情况下,市民偏于采取不事产出的投资,于是误导经济学者。

我也曾指出,财富的累积需要有仓库,而重要的是需要有些仓库像古物收藏品那样,没有产出,其价值因而没有上限。 在《收入与成本》第四章的结语中我写道:

逻辑上,不引进虚无悖论,财富累积的理论推不出来。 以产出为主的资产,作为财富累积的仓库,有收入预期以利率折现的上限。 如果社会只有这类资产,没有空置,产出的收入消费后余下来的,不容易找到地方累积。 虚无悖论说的仓库,本身没有产出,没有收入折现,容纳累积的上限不存在。 任何社会,有生产力的资源就是那么多,愈是运用得宜,收入增长愈快,财富的累积愈需要没有上限的仓库的协助。

不要以不事产出的投资来否定萨伊定律。 今天看,依照张滔的老师的版本,我认为这定律永远对,只是听来有点空洞,有点套套逻辑的味道。 但我们可以加进内容而使这定律丰富起来。

需求曲线也是供应曲线

回头说我的印章石方吧。 选之为例因为够简单。 让我假设方方一样,长存不变,暂且不牵涉到产出那边去。 如果市价六百一方我拥有一千,高于六百,我会逐步卖出去,到市价一千六百我一方不留。 我的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纵轴为价,横轴为量,市价一千六百我的需求量是零,市价六百需求量是一千。 这曲线的每一点代表着我的最高边际用值(见《科学说需求》第五章)。

从市价六百上升到市价一千六百,我出售之量是按着我对石章的边际用值走,即是价高于边际用值我会沽出,低于边际用值我会留为己有。 这样看,我的印章石的供应曲线是在市价六百元以上的需求曲线对着镜子看,即是从六百元上升起画出一条向右上升的曲线。 这是我的印章石的供应曲线了。 跟我对石章的需求曲线完全一样,只是对着镜子看。

边际用值是边际成本

读下去同学要认真了。 从市价六百向右上升的供应曲线反映着我对印章石的边际用值,一分不差。 这曲线向右上升是代表着我要放弃的印章石的边际用值。 边际用值是指最高的边际所值,成本是指最高的代价,所以我的印章石供应曲线也是我的边际成本曲线——不是印章石的边际生产成本,而是放弃印章石来求取其他物品的成本。 是的,供应曲线是代表着物品的边际用值的放弃。 最高的,而成本是最高的代价。

一个消费者对某物品的需求(或边际用值)曲线是他对其他物品需求的边际成本曲线,也就是他的供应曲线了。 当然,以印章石为例我只论一种物品的放弃,而事实上一个消费者对某物品的需求往往要考虑放弃多种其他物品,每种放弃一点。 这样,他对某物品的需求所需要放弃的可能是多种物品的组合,选择性地每种一小点,而这样以篮子物品组合而成的边际用值曲线,对着镜子看,就是他对该物品需求的边际成本曲线了。 这也是他的供应曲线。

引进生产活动

上面没有提到生产活动。 引进生产活动其分析类同,但多了变化。 从一个独行侠在街头卖花生说起吧。 此公产出需要放弃的是自己的生产要素的组合。 对他来说,每项生产要素都是经济物品,有自己的需求,有其边际用值与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的约束。 这些边际用值的放弃是他的供应的边际成本,供应花生是为了其他物品的需求。 需求定律之外,生产活动牵涉到边际产量下降定律的约束,也有不同产量会有不同生产方法的选择。 这些对生产成本的影响我在《收入与成本》的第六章作了详尽的讨论。 然而,这些变化的蹂躏不可以埋没供应是为了需求,不能忘记需求定律界定的从镜子看的以边际用值约束着的边际成本曲线还是供应曲线的主要内容。

更为复杂的问题起于多人合作产出。 以专业而分工合作有巨利可图。 斯密提出的造针工厂的例子不仅没有夸张,更可能低估了分工合作之利。 套入本节要阐释的供应曲线,最简单是把所有合作活动以件工处理看,虽然时间工资也普及。 件工是一种合约,时间工资是另一种,还有其他合约形式可以选择。 合约的选择是卷四的话题,阐释供应曲线的原则哪种合约都一样!斯密描述的造针产出的过程,原则上,每部分可用件工处理。

件工的角度让我们看得清楚:每个参与分工合作的人是个独行侠,投入自己的生产要素加上租用其他的。 整件产品由很多的局部或零件组合,每个合作的产出者的供应曲线就像卖花生那个独行侠那样画出来,然后把所有合作的产出者的个别供应曲线组合。

分享利益的变化

这里出现的复杂问题,起于分工合作带来的收入往往远超街头卖花生。 难题出现,因为分工合作带来的巨大利益需要分享。 由竞争处理怎样分经济分析没有困难,但牵涉到工会及政治的左右难度甚高。

分工合作带来的利益是租值,要摊分。 原则上,租值的出现只会影响平均成本,不会影响边际成本,所以供应曲线不变。 然而,加上边际产量下降的约束与不同生产方法的变化,上述租值的分布可以随产量之变而变。 供应曲线会再有变化,重要的是边际成本可以先下降而后上升。 这不是指传统的不让某些生产要素变动的效果,我也在《收入与成本》的第六章讨论过。

无论怎样说,画出曲线容易,放进经济内容困难。 何谓经济内容有争议。 我个人认为,经济内容是指需求定律的含意与成本概念的变化。 二者皆不可缺!我希望同学们能从本节看到,供应曲线的阐释永远环绕着需求定律与成本概念。

(未完待续)

第五节:剪刀比喻误导

作学生时我老是不大明白为什么那完善竞争市场(即受价市场)的分析有供应曲线,而垄断市场(即觅价市场)却没有。 老师们无法解释得我满意。 说一个垄断销售的市场画不出供应曲线是不对的。 有人画过出来,只是没有人用。 说分析垄断觅价可以只用成本曲线,不需要供应曲线,有道理,但竞争市场也可只用成本曲线。 较有说服力是竞争市场的供应曲线是由多个竞争者的多条边际成本曲线向右横加起来,而垄断只一条边际成本曲线,不用加。 这是我作学生时能接受的最佳答案,但总是觉得有点不妥,好像欠缺了些什么。

二刃相交比喻模糊

我要到一九七三年构思《价格管制理论》时才恍然而悟:竞争市场有供应曲线是因为传统要保留马歇尔的那把剪刀。 这是指市场供应与市场需求的两线相交作为均衡点的、彷佛二刃相交的剪刀了。 马氏一八九○年的巨著的卷五的第三章,题为《正常需求与供应的均衡》,其中一段这样说:

我们或许可以合理地质疑,当我们用一把剪刀剪一张纸,究竟是上面的刀刃还是下面的刀刃在把纸剪开,正如我们问价值究竟是由功用还是由生产成本主宰着的。 当一刃固定不动,另一刃把纸剪开,我们可能不小心而又简单地说纸是由后者剪开的。 这样说其实不正确,但如果只是作为一个通俗的说法而不是一个严谨的科学论证,是可以原谅的。

上面说的功用指需求,生产成本指供应。 伟大如马歇尔,我认为这段很有名的话说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没有真的解释什么,误导了后人。 是的,自马氏之后的百多年来,经济学第一科教的一定是供应与需求二线相交的那把剪刀,说在竞争市场这交叉是均衡点,决定了市价及成交量。 价高于这点供过于求,有剩余,市场压力会使价下降;价低于这点求过于供,有短缺,市场压力会使价上升。

结果不是理由

我曾经指出,供应量与需求量皆意图之量,无从观察,不是真有其物,而均衡是说有足以推出验证假说的局限指定。 局限要与世事相符,要可以观察到,但均衡只是概念,不是真有其事,无从观察。 更重要是在市场上,在某些交易费用容许的局限下,供应与需求的二线相交的均衡只是竞争带来的结果,不是决定市价与成交量的理由,没有解释什么。 我在《科学说需求》第七章第二节作了如下的申述:

市场需求与市场供应相交之价,可不是受到马歇尔(Marshall)所说的剪刀决定的。 市价的决定,是因为数之不尽的需求者与供应者,各自争取最高的交易利益,以自己的边际用值与面对的价格相比,或购入,或沽出,而这些行动或使价格上升,或使价格下降。 达到每个需求者的边际用值与价格相等时,大家的边际用值相等,而含意着的大家相等的价格就是市价。 达到了这一点,市场的需求曲线刚好与市场的供应曲线相交。

这段说的是有一个固定的供应量、没有生产的情况。 加进生产,边际生产成本要放进去,逻辑推理一样,只是市场的均衡变作每个参与的人的边际用值等于市价等于边际生产成本。 市场的任何参与者可以是需求者或是供应者,又或者同一个人是二者的合并:卖花之人插竹叶,但也可以插花,自己有花的需求也。

让我再说一次。 市场的需求与供应二线相交的均衡,是市场参与的人各自为战、各自争取最大利益的结果,不是决定市价与成交量的理由,没有解释什么。 不要以为我吹毛求疵。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传统把需求或供应曲线移来移去来解释现象的分析不一定错,但往往是灾难性的思维。

两个示范例子

举一个例子就够了。 传统对配额的分析是把需求或供应曲线移来移去,或二者皆移。 我对配额的分析可见于《科学说需求》第六章的第六节——《成衣配额的分析示范》——得到的结论与现象的解释跟传统的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是从个人面对局限转变而参与竞争的基础入手,得到的解释可以在事后以移动曲线的方法处理,但质、量与价皆有变,曲线图表要更换几个了。 数学方程式也可以用,但要有解释内容还是要从个人面对局限的竞争入手。 斯密的传统没有其他法门。

我还可举另一个例。 最常见的把需求或供应曲线移来移去的分析,是政府抽税。 这是我知道最可信的从一把剪刀转到另一把剪刀的分析,也最有说服力。 例如政府抽香烟的从量税(unit tax,即每包抽一个固定的税额),香烟之价会上升。 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曲线移动了。 然而,一九七○年,巴泽尔和我研讨香烟从量税时,大家得到的结论是此税也,会有增加香烟长度的效果。 美国当时有些省份抽香烟从量税,有些不抽。 他追查资料,果然证实抽从量税的省份出售的香烟较长。 是有趣的现象,有趣的话题,显浅的分析,有解释力,但传统的剪刀是剪不出来的。

大师之见可以改进

话得说回来,细读马歇尔的卷五第三章,不管他的剪刀比喻,他的需求与供应分析是大师级,虽然我认为他的成本与均衡概念皆可改进。 他没有后之来者提出的剩余与短缺的分析那么低能。 张滔说马歇尔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经济理论家,我同意,但伟大还是可以改进的。 马歇尔的剪刀均衡是一个市场运作的总结,好的,重要的,教我很多,作为后学我只是补充了应该怎样用。 我认为这均衡的主要用场,是如果观察到的现象与这均衡合不来——例如有人排队轮购——我们知道局限一定有变,要调查其变,然后从个人竞争的角度入手再推出另一个均衡。 只把曲线移来移去的命中率不高,就是命中也不会有多少经济内容。

(未完待续)

第六节:租值含量主宰撤退

(五常按:此文是《受价的行为》的第六节。)

尽管传统的竞争或受价市场的分析这里那里有问号,从弗里德曼一九六二(Price Theory) 那个水平的分析看,大致上我们可以接受。 弗氏的分析源自马歇尔的传统,对成本概念的掌握比马氏高明,有了改进。 可惜弗氏没有在马氏提出的上头成本(overhead cost)那方面发挥,表演一下。 马氏对上头成本(他又称非直接成本,indirect cost)的分析,因为没有坚持成本要向前看,是错了。 错的分析可能是重要的思维。 我在《收入与成本》的第六章为上头成本大兴土木,作了自己称意的贡献。

我认为弗里德曼及阿尔钦等前辈对受价的分析我们大致上可以接受,因为大致上有市场现象的支持。 在同一市场,同类及同质的制造品的市价大致相同。 同一市场,农产品的市价一般比制造品的来得一致,显示着农产品的交易更为接近受价的行为。 最清晰明确的受价行为见于期货市场,我会在第八节讨论。

平均成本一样租值不同

这里要分析的,是那所谓完善的竞争市场在推理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那是关于竞争者的撤退问题。 此市也,面对一个竞争产出者的需求曲线是平线,是价,也是平均及边际收入。 边际成本向右上升,穿过平均成本的碗底。 假设没有风落(windfall),因而没有盈利,而成本是最高的代价——这样,平均成本的碗底是贴着市价或平均收入。 每个竞争者的产量有别,但平均成本相同,达到市场竞争的均衡。 麻烦是如果市场的需求下降,市价稍为下跌,所有竞争者面对的产品平均收入会低于他们每个原来的平均成本。 难道他们要一起关门大吉吗?我们很少见到竞争市场出现一起关门的现象。 那是为什么?

答案是虽然在竞争下大家的平均成本一样,这成本包含着的租值结构大家不同。 经济不景,或市价下降,首先关门的是那些在成本内的租值含量最小的竞争者。 在《收入与成本》第五章我解释过,租值是指收入变动而某些行为不变的收入。 市价下降会使竞争者的租值下降,但只要租值存在,某些竞争者会继续经营。 一般而言,竞争者的租值各各不同,所以在市场不利的情况下,退出竞争的先后次序是按着他们的租值排列走,租值小的先退。

入局投资是直接成本

租值有好几类。 跟竞争市场有关的主要是两类。 其一是上头成本,其二是归属租值(imputed rent)。 上头成本我在《收入与成本》作了详尽的分析,不是那么易读,这里让我借题再发挥吧。

上头成本是那些因为入局或参进需要作出的投资,或入局之后还需要补充的投资,但下了注后覆水难收的那部分。 这是指已经付出了,或签了不能反悔的合约而要继续支付的费用,覆水难收或不产出也要支付的。 上头成本可以作为成本看,因为可以把生意卖出去而有所获,或以股票出售股权。 此获也,可以高于或低于曾经付出的或不能解约而要继续付出的。 有价,因为还未参进但要参进的竞争者也要付出类似的入局成本,也可能要签类似的合约。 还未入局的竞争者的入局成本是直接成本(direct cost),不入局不需要支付。 是这些还未入局的直接成本约束着意图入局的竞争者,使入了局的竞争者的产品可在市场获较高之价。 这较高之价,减除了入局之后要产出才需要支付的直接成本所获的总和,就是上头成本了。

记着成本要向前看,曾经付出的再不是成本,但有把生意或股份出售的选择。 出售生意或股份的收入是不出售的成本,但这不是基于曾经投入多少,而是基于可收则收减除直接成本的租值,由市场决定,由市场保护,由市场为众多竞争者一起摊分。 我在《收入与成本》第六章解释过,上头成本通常有灰色地带,增加了从这成本看退出问题的困难。 别的不说,有些老板就是不喜欢动不动解雇员工,或动不动解约,而另一些则喜欢这样做,不管会否打起官司来。

上头成本的变化

第二类对撤退有影响的租值,称归属租值。 归属租值与上头成本那类租值有一点重要的不同。 上头成本虽然不是直接成本(后者指不生产不需要支付),但其存在一定要有直接成本曾经支付过。 这是说,一盘生意未入局之前,打算入局的投资全部是直接成本。 作了投资,入了局,历史归历史,前途归前途,原来的投资总有一部分成为覆水,带来的收入可以很大也可以是零,由市场决定,成为租值,生意或股份可以卖出去,但这租值的变动,只要还是正数,是不会影响生意关门的决策的。

我们要小心处理上头成本的变化。 我曾经提及的灰色地带不论,如果一家工厂的机械是租回来的,可以随时不租,这租金的付出是直接成本。 如果这机械是买回来的,付清了帐,租出去没有人要,卖出去不值钱,但可以为工厂带来收入,这收入的高低由市场决定,就成为我说的上头成本了,是租值,除非下降至零其变动不会影响生意关门的决策。

我们可以容易地想象,一间工厂的机械只为这家工厂而设,地球上只这家可以用,为这家带来很大的收入,是庞大的上头成本,也是租值。 这特殊的机械卖出去没有人要,但有收入可以按给银行借钱,而整盘生意出售可以很值钱——那是租值以利率折现。 这机械带来的租值是上头成本。 略为简化,这机械没有任何费用需要支付,其带来的巨大收入全是租值。 略为复杂化,这机械需要维修保养,不维修不能产出,维修保养的费用于是成为直接成本。

归属租值的来由

归属租值是另一回事。 跟上头成本的主要不同处,是归属租值的存在与入局之前作出任何直接成本的投资无干。 逻辑推理是只要讯息费用够低,一个竞争者的参进,在入局之际其归属租值是零,因为如果不是零他早就参进了。 换言之,归属租值是在入了局之后,整个行业的发展有了势头,某些入了局的竞争者会有归属租值的存在及累积。

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在街头卖小食,不容易找到其他工作,逻辑上是首先作小食生意的人。 小食之价上升,入局者众,这些后之来者的生产成本会较高,老妇人的归属租值于是增加。 如果小食之价下降,放弃小食生意的竞争者该妇人会是最后一个,因为有归属租值保护着她。 不是因为无能而有归属租值,而是因为有一种特别的比较成本优势。 你可以是个有多方本领的人,但在某一方你有特别的天赋,例如格外懂得怎样管理某类生意,使生产的直接成本比行家的为低,你会享有归属租值。 但归属租值可不是垄断租值,后者的出现需要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产品或服务。

退出次序的排列

入了局,租值的存在愈大,撤退的意向愈小。 上头成本是租值,归属租值也是租值,二者之间哪一种对撤退会有较大的排列决定性呢?我认为是归属租值。 理由是在同一行业内,产量相近的竞争者入局时需要投入的直接成本大致相若,发展下去大家的上头成本也相近,所以在撤退的选择上没有归属租值那么大的分歧。

一九九九年香港制造录像光盘的回报甚高,涌进这行业者众,产量相近作出的机械投资相若。 当时光盘出口大热,其价高达六美元一张。 跟着价跌,二○○五年暴跌至出口美元一元五角(今天只数角),不少工厂纷纷关门。 跟银行贷款入局、还欠债的首先关门,早就付清了债的关门押后,有些运作到今天。 公司申请破产可以不还钱,欠债按期供款于是成为直接成本,上头成本的租值因而较低,是关门较快之由也。

(未完待续)

第七节:生产的边际成本

(五常按:本文是《受价的行为》的第七节。)

以科学方法解释现象是以理论推出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 世事复杂,理论的另一个用途是有系统地协助我们把复杂的现象简化。 有理论约束而简化的世界,要与真实世界的情况没有冲突,要不然,理论成为空中楼阁,没有什么解释力。 今天回顾,我恐怕这是三十年来西方经济学的发展了。

从事经济解释半个世纪,过程中我不怕难题,认为有趣,但很怕复杂的世事。 复杂的事很难想。 弗里德曼健在时几次劝导: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吧!有理说不清。 我喜欢在街头巷尾观察,也曾在多项生意上涉足,知道好些世事就是那么复杂,以理论简化谈何容易哉。

跑厂胜档案

在我知道的复杂世事中,除了自己毫无兴趣因而从不涉足的政治课题,最复杂莫如生产的组织与运作。 农业的运作不难掌握,但转到工商业——尤其是工业——其复杂程度真的不易处理。 同学不妨重读我在《收入与成本》分析出版行业的第七章。 复杂吗?那是我知道的最不复杂而对生产成本有整体代表性的行业。

美国的经济学发展,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现了一个热门课题,称「工业组织」(industrial organization)。 发展这课题的重镇是芝加哥大学,主要由戴维德与施蒂格勒搞起来,六十年代加进科斯。 这课题美国的所有大学都教。 教什么呢?教反托拉斯!源自芝大的工业组织传统是从反托拉斯案例的档案学习。 我曾经花了六年当两件反托拉斯大案的顾问,知道有关的档案资料不尽不实,往往误导,远不及跑厂调查那么可靠。 困难是工业的组织与运作一般复杂,不同行业各有各的不同,算你要求什么资料皆唾手可得,怎样在其中掌握那些不可或缺的经济原则是大难题。

要理解市场的三方面

经过多年的调查与综合复杂的工商业世界,我得到的原则有三方面,都不浅。 其一是公司的合约组织。 这是卷四的话题,这里不详述。 本节要指出的是在财政责任上公司之间的界线可以划分,但产出运作不能。 后者是我一九八三年发表的《公司的合约性质》提出的一个观点,杨小凯说行内称之为「企业无界说」,究竟对行内有没有真影响我没有跟进。

其二是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的区别。 在《收入与成本》的第六章我分析过,不易读,本章第六节再借题发挥。 前者分析这话题主要是生产成本的讨论,这里带进市场,其复杂性要多加一个层面了。

其三是生产的边际成本。 尽管同学们作本科生时熟读,其实相当湛深。 边际成本曲线是个别生产者的供应曲线,加起来是市场的供应曲线,但边际成本究竟何物不是浅学问,理解不当很多问题没有答案。 本节以之为题,因为我要把生产的边际成本放在一个特别的位置。

边际成本要从转变看

同学们知道,生产的边际成本是产量转变带来的成本转变,也即是微小的成本转变除以有关的微小产量转变。 推理思考时,同学们不要想到数学微积分那边去,而是要从两个不同的情况(转变也)比较,有需要时把其他不同的情况逐个加上去。 边际成本是情况转变带来的成本转变,只两点串连可成线。

我不反对经济分析用数学方程式思考,但反对数树木而不看森林。 我也反对漠视做生意的人怎样想。 分析生产现象,我们是分析做生意的人的行为。 虽然萨缪尔森等大师认为解释人的行为不需要知道人自己怎样想,但这样推理需要猜测人面对的是哪些局限,命中率低。 做生意的人面对的局限,为了生存他要知道。 原则上每个生产决策者是从成本的转变带来的收入转变那方面想。 不需要懂得数学,但他的想法是数学逻辑。 我们可以再引进阿尔钦的高见: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做生意的白痴,只要能生存,就是依照着边际收入不低于边际成本的数学方程式走。 这是说,生产供应按着市价等于边际成本走是简单的选择,只是转到垄断市场时增加了变化,因为需要觅价,是后话。

真实世界的局限千变万化,做生意的人于是左盘算右盘算,每一变的考虑都牵涉到成本与收入。 边际成本的变化于是繁多,我们要怎样取舍来解释行为呢?

我在本章第四节说过,供应曲线其实是需求曲线代表着的边际用值曲线对着镜子看。 这内容重要,而转到生产需要补充的变化我解释过了。 在《收入与成本》第七章分析出版行业时,我指出产量有书「本」量与书「号」量的变化,分析用错了是严重的错失。 本卷第六与第七章分析价格分歧与捆绑销售时,我会指出这种错失比比皆是,显示着经济学的传统不重视假说的验证。

边际转变只能从直接成本看

我认为边际成本是市场产出的重心话题,因为边际代表着变动,成本代表着局限。 边际成本是局限的变化。 引进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的区别,最重要的一点是边际成本只能以直接成本算,与上头成本无干。 说过了,直接成本是不生产就不需要支付的费用,也即是说只有直接成本可以塞进或放进生产的边际成本曲线。 上头成本或归属租值可以放进平均成本,但不可以放进边际成本。 边际成本是因为产量之变而变;直接成本不生产不需要支付,也只能因为产量变而变。 二者于是相同。 上头成本是入局之后覆水难收的那部分,或不生产也要支付的费用,是由市场决定的租值,不回头看,向前看,是不会因为产量之变而变的。 归属租值也如是,只是没有上头成本的在入局之前需要付出的直接成本。 同学们不要忘记,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之间往往有灰色地带,复杂但不重要。

让我从一个简单的例子说起,然后推到比较复杂的层面去。

单一产品的例子

假设我购买了一间厂房,付清了账,不租出去,自己购买原料及聘请工人生产,只一种产品,简单的。 原料及工资费用是我的直接成本,产量上升成本上升,边际成本可能先向下走,生产率上升早晚会使边际成本上升。 画出的边际成本曲线不能算进厂房之价或租值,因为不产出或产量不变,厂房的租值代价也要支付,而入局之前把厂房买下来,是当时作出的直接投资成本,今天回顾是历史,向前看,我的产品以市价出售,可收尽收,高于产出的直接成本(即原料及工资费用)那部分是我的生意的租值,上头成本是也。 这租值可以高于或低于投资买厂房的资金的利息回报。

直接成本有边际成本曲线,也有平均成本曲线。 上头成本没有边际成本曲线,只有平均成本曲线。 包括上头成本的平均成本曲线是事后兴兵,租值是多少就加在直接成本的平均成本之上,也即是产品可以出售之价为何,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就为何。 在受价市场我面对的需求是平线,也是价,争取最大利益的均衡是价与边际成本看齐,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曲线的碗底于是贴在价线之上,只算直接成本的边际成本曲线穿过直接平均成本的碗底,继续上升,也穿过包括租值或上头成本的碗底。

施蒂格勒曾经说平均成本曲线没有用途,那不对。 用途不大,但只凭边际成本曲线我无从知道应否关门。 原则上,撤退或关门的决定是基于市价低于直接平均成本。 这里有些麻烦:市价不单是现有的市价,预期市价的考虑可能更重要,而直接成本也有预期的考虑,因为熟能生巧,生意做下去有机会减低成本。 预期的问题永远不容易处理,但同学们可在这里的讨论中知道,传统以可变成本及不变成本的区别来分析撤退问题是不对的。

多种产品的例子

提升一个复杂层面,如果一间工厂要产出多项产品,或有时产这种有时产那种,多了变化,会有两方面的问题出现。 较为简单的一面是撤退问题再不应该从整盘生意看,而是要从不同产品的撤退看。 停产任何产品都是撤退,而整盘生意还可以赚大钱,不用关门。 较为复杂的一面是同一工厂,产出甲要用的场地需要放弃产出乙的利益。 这利益的放弃是产出甲的直接成本。 这是说,虽然厂房是买了下来,历史归历史,厂房的成本只能从上头成本的租值看,但厂房之内的场地怎样分配使用会不断地有直接成本的考虑:放弃乙的利益是产出甲的直接成本。 原则上厂房之内的同样场地,每部分的租值回报要争取相同。 这样安排是争取上头成本或总租值极大化需要的。

我曾经给香港的学子出如下的一道试题:「酒家出售食品,食料成本昂贵的菜式,例如海鲜、燕窝之类,其毛利的百分率永远比廉价食料的为低。 那是为什么?」毛利是菜式的售价减除食料及燃料的直接成本。 答案是不同菜式的进食时间大致相同,而每张餐桌都有租值,如果不同菜式的毛利百分率一样,那么进食昂贵食料菜式的会付高很多的桌租,进食廉价的会付很低的桌租,使桌与桌之间的租值有大分离,二者相加酒家的总租值会下降。 当然不容易把每桌的租值一律拉平,但减低昂贵食料的毛利百分率,或提升廉价食料的毛利百分率,有拉平每桌租值之效。 拉平桌与桌之间的租值是争取总租值极大化需要的。 放弃乙的进食毛利是招待甲的直接成本,可以从边际成本的角度看,但上头成本或总租值是在竞争下得到的收获,不是直接成本,塞不进边际成本那里去。

产出互放的例子

再提升一个复杂层面吧。 这是关于公司产出无界的问题。 财政的责任有界,但产出活动无界。 后者在中国的工业常见。 一家工厂接了订单,往往把局部有时甚至全部发放出去给其他工厂造,接订单者对购买者负责。 转过来,这家工厂有闲置的房地或机械、员工时,往往乐意接他家的制造要求。

经济学传统对竞争市场的分析,「长线」看有所谓「数目效应」(number effect)。 这是说短线只考虑现有的某行业的机构或公司的数目,长线则要考虑公司数目的增加或减少,从而决定市场供应曲线的弹性系数会有怎样的转变。 从财政责任有界定的角度数公司,其数目可以数得出来,然而,市场对某产品的需求上升,参与产出的资源当然增加,但公司的数目会否增加不容易肯定。 产出活动公司无界,财政责任公司有界。 在香港,成立有界的法定公司费用相宜,有些人一个拥有数十家,把名片印得像本小册子。

可以肯定是市场的需求上升,这行业的生产要素或资源的投入会上升。 其他因素不变,产品的市价上升是因为整个行业的边际成本上升。 这上升的或大或小跟竞争产出者互相把订单发放的普及程度有一定的关系。 一个竞争者的边际成本怎样看呢?

你为我产出,我也为你产出,大家互相支付的都是直接成本,跟酒家内的桌与桌之间的竞争使用没有什么不同。 这里的重点是互相发放可以减低生产要素的闲置率,从而减低边际成本的上升幅度,使整个行业的供应弹性系数增加,上头成本的总租值因而上升。 说过了,竞争与合作不一定有冲突。 同行如敌国的情况是指抢客或抢员工,有时也出现我还没有机会写出来的「埋堆」竞争。 一般的观察,是除了那些很小或产品很特别的工厂,全不发放在中国很少见。

工厂之间互相发放工作的情况不是中国独有,但中国的特别夸张。 这种生产互放的运作需要竞争者在地区上集中,例如阳江产刀,温州产打火机等,数起来不止一百个例子吧。 这是家常日用品的制造中国雄视天下的一个原因。

传统曲线不可教

今天同学们在课本上读到的生产成本曲线的分析,还是基于Jacob Viner一九三一年发表的《成本曲线与供应曲线》。 此君大名,先在芝大后在普林斯顿任教。 该文的一处几何失误很有名,但不重要。 重要是该文说的没有什么经济内容,今天八十年过去,同学要背的还是那一套。 是悲剧。 我很怀疑Viner教授当年有进过工厂。

可能也是该教授带起的话题,是那所谓外部效应(external effects)对生产成本的影响。 这是关于一个行业因为市场需求上升而扩张,竞争者之间互相影响,大家的产出成本会是上升还是下降呢?传统的答案是二者皆可能,上升是因为外部效应,下降也是因为外部效应。

简单的真理

我的看法比较简单。 不管什么外部内部,只管资源供应量的约束足够。 我认为如果土地的使用是某行业需要的主要生产要素,需求上升其产品之价一定上升。 楼房的建造也是工业,中国的经验可教。 石油、金属等作为主要生产要素的例子也类同。 另一方面,如果知识资源是主要的生产要素,该工业的扩张发展会有产品之价下降的效果。 这是因为人类脑子多而弹性高,科技知识是共用品,持久地维护专利不容易,加上有了新知识可以赚大钱,参与研究的人无数。 这些年数码科技的产品之价不断下降不是很经典吗?科技工业开始有成时其租值很高,跟着在竞争下跌得很快。

十多年前,我为一间出版社订购一部电脑,左议价右议价,选好了,付了钱,货还没有送到其价就跌了一半。 吵得一团糟,结果怎样我没有跟进。

(未完待续)

第八节:交易速度与期货市场

奇怪经济学的传统没有分析甚至提及交易的速度。 速度问题重要,但因为牵涉到讯息或交易费用,处理不易。 让我从市场交易的不同速度看交易费用的问题。

要出售一间房子吗?找专业人士估价,按此价而沽,你可能一年也卖不出去。 有时倒转过来,按估价出售不到一天就卖出去,甚至可能出现几个买家竞争抢购,结果是成交价高于你要求的。

不知价是大麻烦

不能肯定市价为何是问题,市场的供求常有变动是问题,而不容易遇上刚好对你的房子大合心意的买家也是问题。 减价当然可以提升房子出售的速度,但减到哪个价位你认为可以接受而立刻会有买家呢?不容易知道。 这些困难解释了楼房出售的广告特别多。

有趣的现象是楼市大劣之际广告一般少(一九六七年的香港,楼房广告下降至近于零),楼市大旺时也不多。 在西方,楼市遇劣势会多见出售之牌竖在洋房前的草地上。 这种广告的费用近于零也。 我指出的规律可没有错。 不久前一位美国朋友说,那里楼市的重灾区很多要出售的房子不竖牌,可能因为明知不会有问津者,或欠银行钱让银行处理算了。

不知价是讯息费用带来的大麻烦。 说什么有价无市其实是说不知价。 拍卖是一种「强迫」顾客出价的方法。 其实,凡是多过一个顾客竞争的交易皆属拍卖。 这里说的拍卖是宾客云集于一堂,由拍卖官叫价然后下锤的大家熟知的那种。 造价与欺骗的行为不论,拍卖的一个主要功能是交易的速度快。

英式与荷式拍卖

拍卖的形式有多种,这里只谈两种。 其一是我们常见的拍卖艺术品和收藏品的那种英式拍卖(English auction)。 那是由一个低的估价叫上去,价高者得。 土地或楼房等拍卖不论,几年前我算过,一件艺术品的平均拍卖时间约一分钟。 这是很高的速度,但除非没有底价,拍不出去的(称流标)要另寻去路。 另一种有趣的是荷兰拍卖(Dutch auction),快很多。 那是从上面高价叫下来,第一个举手接价的是成交者。 因为没有底价,荷式拍卖一般是全部成交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什么会有荷式拍卖行家朋友们吵过一阵,我接受的解释是因为快。 有不同意的高人。 我的证据是荷式拍卖主要用于鲜花。 荷兰盛产鲜花,天还未亮分堆拍出,赶着应市。 逾千堆要在两个小时清盘。 鲜花不鲜其价值跌得快,不吉不利也。

期货合约与预订合约

这就带到更为有趣的期货市场(futures market)。 那是个非常湛深的市场,可幸其基本的原则还算直截了当。 期市的学问是深在同学们不需要知道的细节上。 期货(commodity futures)合约是现在买卖双方同意将来某日某货某量在某地成交的合约。 原则上这跟预订合约(forward contract)的性质相同。 后者内地称远期合约。 不对,因为预订合约可以为期甚短。

Forward contract(预订合约)普及。 买楼花是一例;结婚订酒席是一例。 任何订货皆例子。 你答应明天请我吃午餐也是预订合约了。 期货合约(简称期市)当然也是预订合约,但有三处不同。 其一是像拍卖那样,期市通常在一堂之内集中由仲裁者执行,虽然这些日子互联网的兴起有了什么改变我没有跟进。

其二是期市在到期时很少真的用实物交收。 买楼花(预订合约)到期时卖家要交楼,但期市有百分之一需要交货美国的《华尔街日报》会报道,算是新闻。 这是说,绝大部分的期货合约到期结算时需要交收的,是期货之价的前、后差数,有赢家,有输家。 有赌博性质吗?当然有,但不管期货不期货,市场的任何交易都有赌博性质:购买一只苹果你赌是可口的,虽然不一定是。

期货合约与预订合约第三项的分别主要是概念上的,难以观察到。 这是期市容许物品市价变动带来的风险承担者跟物品的使用者分离。 这是说,有期市处理的物品,使用物品的人可以藉该市的存在而把市价变动的风险推到希望从市价变动而获利的人那边去。

价知得快交易也快

任何物品,没有预期的市价变动期市是不会出现的。 然而,差不多市场的所有物品都有预期的价变。 在数以千计的市场物品中,能有期货市场处理的历来只数十种。 这可见能成期市很不容易。

理解期市的形成与出现对我们这章的分析重要,因为期货之价市场知得快,交易的速度比荷式拍卖更快。 另一方面,有期市处理的物品的市价清楚明确,众所周知,增加了不参与期市的人在其他市场运作的方便。 从价格取舍的角度看,期市是我知道最明确的受价市场:买卖双方皆受价,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不是出自无形之手,因为要有作仲裁的公证人,也有众多的庄家在竞争,处理合约。 当然,股票市场也有类同的交易速度与安排,但股票不是物品,好些股民不知购买的是什么,有点像购买彩票。 期市交易的是物品,虽然少有实物交收,但物品的用途为何大家知道。 然而,正如上文提到,能成期市的物品历来不过数十种。 这可见期市的形成远比股市困难。

期市难成,因为要满足四个条件。

价变惹投机

其一,前文提及过,一种物品能成期市要有足够的价格变动的预期。 这里要补充的,是价格的预期变动要足以引进够多的讯息不同的投机者。 投机(speculate)与投资(invest)是两回事。 投资是为了有产出或租出或利息的收入回报;投机是希望从价格的变动中获利。 有些行为,例如购买房子,投资与投机往往并存。 投机是纯从价变而获利的行为。 你购买黄金,不管战乱逃难时可作防身带来的无形收入,只希望金价上升而获利,是投机。

期市的存在鼓励对某些物品的前景讯息不同的人,或那些认为自己对某物价的前景有独得之秘的,集中地在期市买空或卖空,或获利,或亏蚀,但多方面的讯息是在期市集中起来了。 买空、卖空是浅学问,但有深变化。 我答应以某价出售一幅书法给你,但还没有写,是卖空或沽空。 成交是双方的事,你是在买空。 期市是今朝约定他朝以某价成交,买空卖空是例行的了。 然而,我要在期市沽空某物品时,不一定立刻有该物品的买空客。 庄家于是出现,按市价接受我的沽空合约,然后等买空客。 这些庄家很专业,掌握的买卖合约讯息多,要竞争,虽然他们有机会亏蚀,但一般是收入可观的。 期货市场常有沽空与买空的合约量不等的情况,到期前市价的变动会处理。

把不同的讯息集中运用于期市,有可靠的效果吗?这即是问,期市的存在,会否准确地让今天的市场推断他朝的市价呢?原则上,如果讯息运用集中得宜,期市的存在会使今朝之价与他朝之价的差距减低至利息费用加仓库存货的费用。 经过多方的实证研究,经济学者得到的结论可不是那么「理想」。 有季节性的物品——例如农产品——期市的存在一般会拉平今天与明天之价。 然而,农产品的季节性众所周知,不需要期市的存在总会有人用仓库存货,待价而沽,把不同日期的价格加以拉平。 另一方面,没有季节性的物品,例如金属、石油之类,这些年的价格大幅波动不免显得期市对拉平不同日期的市价没有大作为。 这可见国际上的政治,或战争的出现与终结,其讯息是不容易由市场掌握的。 好些经济学者相信政府可以在期市赚到钱:秘密地准备出兵可先在期市下注。

原则上——也只是原则上——期市可以在完全没有物品交收的情况下出现。 毫无物品交收的期市像赌足球,期市只是赌价变,到期时只看货价的变动算输赢。 虽然我在前文提及期货到期时需要真的交收货物的机会甚微,但合约指明到期时买家有权要求按价收货非常重要。 这是因为市价可能不尽不实,而出术瞒骗的行为不罕有。 上世纪六十年代,盛产咖啡的巴西,其政府涉嫌假报咖啡豆失收,意图在期市获利而闹出丑闻。

物品质量规格重要

第二个条件,是能成期市的物品一定要有清楚明确的质量或规格。 制造品历来难成期市。 有指明纯度的金属最容易,农产品与木材次之。 比起制造品,这些物品的质量规格远为容易划定。 石油有期市,但不容易。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为一间石油公司调查为什么石油期市那么难成,得到的一个原因是石油的质量变化大,而市场的人不容易明白石油的多方面质量的量度与变化的含意。

要有仓库存货

第三个条件是要有存货专家的参与或有足够的存货仓库。 金属或石油可存在地下,有需要时可加速开采,但农产品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期市的一个功能是稳定物价,但存货的仓库不足则难以稳定。 昔日的鸡蛋期市是最明显的需要仓库协助的例子。 上世纪三十年代,鸡蛋期市在美国风行。 当时的母鸡主要在春季产蛋,有季节性,以冷仓存货,高峰期时达一千万箱。 后来养鸡产蛋的知识大有长进,产蛋逐渐季节平均化,到了六十年代后期冷仓存蛋只约二十万箱,鸡蛋的期货合约跟着大幅下降。 今天还有没有鸡蛋期市我没有跟进。

这里我要回头再说石油期市难成的话题。 当年我对石油公司指出,鸡蛋期市大幅下降是因为知识的长进促使产蛋没有季节性,让鸡蛋直接由母鸡生出送到市场,而石油也是从地下抽出直接运到炼油厂,一般不停顿,是石油期市不易成立的另一个原因。 为了国防而贮石油是另一回事。 石油价的大幅波动主要源于政治,而我们的观察显示市场难以处理政治的讯息。

交收地点约束出术

最后一个需要的条件,是期货合约到期时要有一个明确的交收地点。 虽然需要交货的机会甚微,但指明地点不仅重要,而地点的选择一定要是有关物品成行成市的地方。 这是因为虽然到期时一般不用交货,不成行成市容易造价,而更重要是投机的期市客可以用囤积的方法在期市「逼仓」,那所谓corner the market是也。

有名的例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两个美国的大富兄弟大手购入白银的期货合约,据说准备在合约到期时一律要求收货,市场交不出白银之价会暴升。 这对兄弟开头赚了很多钱,最后破产收场,因为算错了一着。 他们没有想到美国的家庭主妇收藏了不少以纯银制成的餐具,见到银价升得那么高她们纷纷把结婚时收到的银器礼物出售,整个银市跟着狂沽,导致急升后的银价暴跌。

投机协助对冲

最后让我转到期货市场的一个热门话题:对冲,hedge是也。 投机与对冲是同一钱币的两面,不一定要在期货市场操作,但期市无疑是这对孪生兄弟的天堂。 说过了,投机是赌将来的物价,希望从价变中获利。 对冲是投机钱币的另一面:与其要从价变中获利,对冲是要保护一个赚了的价,或要避免价变可能带来的损失。 基本的原则说,对冲是放弃市价波动可能带来之利,来避免同样的市价波动可能带来的损失。

对冲的方法是简单地采用与投机对立的位置。 一个购进了或持有麦的人,可以在麦的期市沽空,称出售对冲(selling hedge)。 另一方面,一个沽空了麦的人(他答应了以某价在某日出售麦),可以在麦的期市购进,称购入对冲(buying hedge)。 出售对冲与购入对冲皆可协助上述的麦农或麦商做安定的生意,让投机者承担价格变动的风险。 这是投机者给市场的主要贡献了。

基准的稳定性是问题

对冲容易做,但要成功地通过对冲来争取安定的效果不容易,因为需要有一个稳定可靠的基准(basis)。 Basis不是浅学问,这里只能从最浅的角度说一下。 那所谓「基准」是指一样物品的现价与期价的关系。 如果今天某物的现价升二元,半年后的期价也跟着升二元,那么基准就是稳定了,可以安全地对冲。 绝对稳定的基准难求,不得已而求其次,对冲客要求够高的现价与期价的相连系数(correlation)。 如果现价与期价的变动是毫无关连的,对冲不会有半点意图的效果。

另一方面,对冲不一定需要用同样的物品。 上文提到的麦商购进了或沽空了麦,不一定要用麦来作对冲。 任何与麦价有关连的物品,例如米,也可以作为对冲的选择。 问题是上述的基准是否稳定,或不同物品之间的现价与期价是否有够高的相连系数。

结语

这章可能写得太长了。 我是因为很不满意传统的受价分析(那所谓完善竞争)而大事发挥一番。 我认为传统的分析没有多少经济内容,把市价、租值、成本等重要概念搞得一团糟,因而对解释现象或行为作不出什么贡献。 我是只为解释现象而从事经济研究的。 纯真的受价现象不是随处可见。 期货市场是最接近的,但本节指出,需要的条件多而复杂,也需要有多只有形之手。 另一方面,我们不需要真的见到受价才论受价市场。 竞争无市无之,无日无之,无处无之,不同的问题与不同的现象我们要从不同的角度处理,有时假设受价是觅价,有时假设觅价是受价。 可不是吗?买、卖双方皆受价的期货市场,其幕后的众多庄家不停地觅价。 世事复杂,理论以简单为上,希望同学们能在本章见到,简单的理论可以是非常湛深的。

(《受价与觅价》第二章——《受价的行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