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解释》的神州版序

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Alfred Marshall, Principles of Economics)初版于一八九○,前后共八版,最后那版是一九二○。 这里说的「版」是指edition,内容动过,不是印刷的次数。 研究马氏思想的学者喜欢跟踪每版之别,要知道改了些什么,分析一下为什么马大师要那样改。

我的《经济解释》分三卷出版:卷一《科学说需求》(初版二○○一年五月);卷二《供应的行为》(初版二○○二年三月);卷三《制度的选择》(初版二○○二年十一月)。 跟着的「版」其实是「刷」,因为没有修改过。 换言之,从马歇尔的传统看,我三卷本的《经济解释》,在此之前只有一版。

这次修订的「神州版」是第二版了。 前后相隔近十年,要修改或改进或补充的地方不少。 十年人事几翻新,我对经济解释的体会有了长进,尤其是对经济制度的体会,深入了不少。 神州版的修订是大兴土木,卷一修改得比较少,卷二比较多,而卷三会是更多的。 考虑了长时日才作出这样的计划与策略,但写此「神州版序」时还没有动工。 我要先写这个「序」,让自己的思维有个好开端,才逐句逐段逐页逐节逐章逐卷「修」下去。

提到马歇尔的巨著,因为那是一个世纪前的经济学,是英国传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是我崇尚的基础。 我的《经济解释》从这基础变化出来,改了很多,近于面目全非,但还是一脉相承的。 当然认为是改进了。 这是个人之见,行内的朋友可能不这样看。 同学们要找机会拜读马歇尔的原著,跟我这神州版的《经济解释》比较一下,判断一下我选走的路是否像我那样想,到今天还是那条路。

陈克艰曾经说,我的经济学很正统,但今天不是主流了。 他说的应该对,但为什么会出现这情况呢?人家怎样发展他们的思想是人家的事,难道马歇尔的基础可以发展出近于互不相干的不同学派吗?还是四十年来经济学的后起之秀没有读马歇尔?

自己值得安慰的,是在经济现象的推测上我比克艰兄说的主流准很多!不止此也,我对现象或行为的解释从来不管什么微观宏观,不管什么货币不货币,展示的变化与能耐跟分门别类的有大人与小孩之别(一笑)。 这是从斯密与马歇尔的传统信道走出来的学问玩意了。

推测(prediction)与解释(explanation)有事前事后之分,科学上是同一回事。 推测(或推断)要有可以观察到的验证条件(test conditions),要有约束行为的理论,验证条件有变则作别论。 预测(forecast)是另一回事,我不懂。 同学们学会了经济解释,不用再学也懂得经济推断。

一九六九年起我决定走自己的路,少读甚至不读他家之作,喜欢独自思考。 但一九六九之前我是个好学生,对传统的学得用心,深受师友的影响。 古典经济学我重视斯密、李嘉图、密尔;新古典重视马歇尔、鲁宾逊夫人、费雪。 六十年代影响我的师友主要是八个,一律重视马氏的传统。 母校洛杉矶加大主要影响我的有四个:Armen A. Alchian(阿尔钦)、Robert E. Baldwin(鲍特文)、Karl Brunner(布鲁纳)、Jack Hirshleifer(赫舒拉发)。 芝加哥大学主要影响我的也有四个,其实到芝大之前就受到他们的影响。 他们是R. H. Coase(科斯)、Aaron Director(戴维德)、Milton Friedman(弗里德曼)、George J. Stigler(施蒂格勒)。 从求学际遇那方面看,我算是个天之骄子吧。

上述八位不仅重视斯密与马歇尔,也重视经济解释。 事实上,从这本书开头引用的马歇尔的一段话看,马氏是个重视解释的人。 重视,但他自己很少做解释工作。 不仅少做,马氏时代的伟大的英国经济学传统,对真实世界的考查很马虎。 不知何解,但基本上他们没有足够的数据作假说验证。

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的Arnold Plant执着于真实世界的调查。 此君影响了他的学生科斯。 我自己对真实世界调查的执着,可不是受到科斯的影响——认识他时我已经写好了《佃农理论》——而是来自老师阿尔钦的教诲。 指导我写《佃农》时,在事实资料的引用上阿师没有放我一马,理由是他认为我是可造之材,要苛求!

一九六七到了芝大,那里的图书馆是我用过最好的,而任何书籍找不到,他们会很快地替我从其他图书馆借来。 我于是在芝大的图书馆玩了几个月脚注追踪游戏,尤其是英国经济大师A. C. Pigou(庇古)的论著。 这游戏是见到某书的脚注说某事实来自何方,就追溯何方,何方说是来自那里,就追溯那里。 得到的结果,是书中所说的所谓事实,大部分没有依凭,有些书引用的全部是假。 我因而得到这样的观点:最愚蠢的学者,是那些试图解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的君子们。 我自己因而不相信一般的书,选择某些认为可信的作者,更相信的是自己的观察,到街头巷尾跑的习惯开始了。

一九六九年的暑期回港度假,开始跑工厂(主要是调查件工),跑法庭跑屋顶(主要是调查香港的租金管制)。 这经验不仅使我对真实的世界有了直接的认识,而更重要是察觉到自己苦功学得的经济理论,大部分不管用。 数之不尽的真实现象找不到解释。 怎么可能呢?当时行内的朋友一致认为我的价格理论有独到之处,曾经在芝大的研究院教过价格理论,怎可以连一些日常生活的所见所闻也找不到解释?自然科学不可能有这样的尴尬。

当时得到的结论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放弃经济学,另谋高就;其二是把学得的理论大事修改,而这修改必须有真实世界现象的支持。 在街头巷尾跑的收获甚丰,理论与概念逐步改进,只几年对解释有奇效。 一九六九暑期之前我对当时的传统理论学得差不多,要发展自己的思想,继续街头巷尾的玩意心安理得。

今天,我对经济理论的解释力再没有怀疑。 世界复杂,我把经济理论简化到只剩需求定律。 另一方面,概念要掌握得变化多而深入,因为那些所谓概念,其实是由人类行为的规律主宰的。 至于那些分门别类的微观、宏观、货币理论等,原则一样——都是人类在局限下的选择行为的学问。 微不足道的街头巷尾所见,扩大后可能是重要的宏观现象。 真实世界的现象要知很多,因为理论的简化与概念的掌握,要不断地以不同的现象印证才可以学得怎样用。

说过了,经济学的实验室是真实的世界,很麻烦,这种观察为时甚久,年逾古稀我还在继续。 但我认为,这三卷本的《经济解释》可以减少后学的二、三十年的时间。 应该可以:我走了很多冤枉路,浪费了很多时间,左淘汰右淘汰,才获得剩下来的今天自己认为是可靠可用的理论及概念。

任何学问都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走。 经济解释也如是。 有行家认为我的解释不是解释,倒过来,我也认为一些行家的解释不是解释。 要选走我的路,还是他家的路,又或者要创立自己的,同学们要自己考虑了。

同学们不要单学我的。 在起初的阶段他家之说要跟进,但要快,彷佛落雨收柴。 要记着,经济学的主要用场是解释世事,而世事的实情调查是很花时间的工作,往往要用上九牛二虎之力,有时我逼着要染指一些生意。 另一方面,如果同学沉迷于某些原理或技术上的发展,惊觉到不管用时,可能已经老了。 经济解释的困难不仅是世事不容易拿得准,大部分的所谓理论是废物。

三卷本的《经济解释》集中在我个人认为大有用场的理论及概念,也花了好些笔墨解释一些行内普及的理论及概念为什么给我淘汰了。 是一个老人家走过的路,同学们读《经济解释》是跟着老人家走一趟。 是一条走得通的路,通道是也,但不是唯一的。 这是科学的本质吧。

张五常

二○一○年三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