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的一個晚上,午夜思迴,忍不住爬起床來,走到書桌前坐下,在稿紙上用英語寫呀寫的,寫了幾個小時。 跟著交給女秘書,隔行打字二十多頁。 我為這文稿起了一個名目:《交易理論與市場需求》(The Theorem of Exchange and Market Demand)。 於今回顧,那應該是我今天要寫的《經濟解釋》這本書的前身。
當年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職,文稿給幾位專於價格理論的同事看。 他們讀後嘩然,不約而同地說:「是那樣簡單的理論,為什麼書本從來不是那樣說?」書本怎樣說是書本的事,要是我同意書本所說的,就用不著在午夜起來動筆了。 歷久以來,書本所說的市場供求關係及那所謂均衡點的市價,都是以十九世紀經濟學大師馬歇爾(Alfred Marshall)的「剪刀」理論為依歸的。 作學生時我老是不明白那「剪刀」是受到什麼壓力而在「剪」什麼,後來為人師表,教學生時自己還是不明白,胡亂地說一下,到後來要自己另尋分析。
華大的同事知道我歷來敬仰馬歇爾,但那文稿否定馬氏的「剪刀」,就問我對馬氏是否改觀了。 我說對馬氏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的基礎導師,但馬氏的理論有時拖泥帶水,對世事知得不夠深入,好些地方是可以改進的。 我認為馬歇爾偉大,因為他的經濟分析有一個完整的架構,其中有內容。 一個頂級大師,綜合了前人的思想,以自己無與倫比的天分,創立了一個架構,讓我這一輩有一個思想的輪廓。 我在這架構的小節上代為修改一下,是應該的吧。
對我影響很大的高斯(R. H. Coase)對馬歇爾也是五體投地。 馬氏的巨著(Principles of Economics,1890)的不同版本的小差異,高斯皆瞭如指掌。 然而,高斯反對功用(utility)的概念,反對長線(long run)與短線(short run)的概念,反對均衡(equilibrium)與非均衡(disequilibrium)的概念——這些概念大都是經馬歇爾發揚而變得家喻戶曉的。 欣賞、佩服、反對,在科學上這些是沒有矛盾的。
回頭說上文提到的文稿,華大一位同事把它譜入他寫的課本中,說明是我發明的。 一家美國出版商——Prentice-Hall——的經濟編輯讀後,找到我「文稿」的原文,就帶了合約來找我寫一本經濟學課本。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事了。
該出版商給我的條件優厚,且說明不用看大綱、不用評審,我要怎樣寫也可以。 這是難得的際遇,但我說從來不打算寫課本。 然而,一九七三年間,美國因為石油問題及價格管制把經濟搞得一團糟,通脹急劇,而自己又有兩個還不懂得走路的孩子,要多賺點錢是人之常情。 我於是叫出版商把合約留下來,讓我考慮一下。 他要我先給他一個書名,我就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Economic Explanation(經濟解釋)。 這本書我終於沒有動筆。
六十年代初期的洛杉磯加州大學,在經濟學上算不上是一個重鎮。 奇怪的是,在那研究院裡我主要的四位經濟學老師——A. Alchian,J. Hirshleifer,K. Brunner,R. Baldwin——都著重於以假說(hypothesis)來解釋現象或行為。 當時,除了芝加哥經濟學派(The Chicago School)外,只有洛杉磯加大認為解釋現象是經濟學的重點。
求學——學知識——也要論先入為主。 當年在加大還有一件今天不容易相信的事。 那就是卡納(R. Carnap)在該校的哲學系教大學一年級的邏輯學,是關於科學驗證的方法的。 卡納是邏輯哲學大師,整個二十世紀無出其右!我當時不知道,但見成績比較好的同學都嚷著要去聽他的課,我就跟著去湊湊熱鬧了。 一進課室,見到在人頭湧湧的大堂的最後一排,坐著一個老頭子。 那是我們經濟學系的大教授K. Brunner。 這使我意識到我是走進了一個金礦,於是用心地聽起課來了。 那是四十年前,當時卡納六十九歲。
「經濟解釋」這個名目,是從卡納的教誨想出來的。 他的課替「解釋」一詞作了明確的闡釋,屢次提到「科學解釋」(scientific explanation),而又深入淺出地介紹了那高不可攀的知識理論(Theory of Knowledge)。 有高人指導,學問就是那樣迷人。
顧名思義,「經濟解釋」是說以經濟學的角度,用上科學的方法,來解釋現象或人的行為。 在科學的範疇內,問題來來去去只有一條:為什麼?是的,「怎麼辦?」是工程學的問題,而「好不好?」則是倫理上的問題了。 科學不問「怎麼辦」,也不問「好不好」。
毋庸諱言,在加大作研究生的第一年中,我花了起碼一半的時間研讀「福利經濟學」,寫過一篇獲獎但自己討厭的文章。 那是關於「好不好」的問題了。 回港任職後,以中文下筆評論中國的經濟改革,我作過多項建議。 那是關於「怎麼辦」的問題了。 明知是不自量力,肯定自己半點影響力也沒有,但還作點建議,談談價值觀,是人之常情,用不著耿耿於懷的。 引以為慰的,是自己歷來都能把不同類的問題分清楚,在思維上沒有混淆。
《經濟解釋》這本書,說的是關於「為什麼?」。 我認為經濟學應該集中在這問題上,始於一九六三年。 當時聽了幾個星期阿尔钦(A. Alchian)的課,就決定了在經濟學術上自己要走的路。 我認為只有在「為什麼」這條路上我或許可以作出一點貢獻。 路是選對了的。 三十多年來,我對自己建議的「好不好」或「怎麼辦」的外間回應,漠不關心。 要是我以改進社會為己任,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奇怪,「經濟解釋」這個名目,與我結了不解緣。 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時的講座就職演辭,我選的題目是《經濟解釋》。 最近北京出版的我的英語論著的中譯結集,譯者問及,我建議的名目又是《經濟解釋》。
這裡動筆的《經濟解釋》是一九八九年我在《香港經濟日報》上所寫的書。 寫了十二期後,遇到當年的北京學運,而母親又在街上跌倒,受了重傷,就停了下來,之後提不起勁再動筆。 雖然只發表了十二期,但讀者的反應顯出那是我寫過的最受歡迎的書。 十一年來,要求我續筆的數以百計。 可能是因為那十二期寫得特別好。 我衷心希望這次捲土重來,不會令讀者失望。
先此聲明,《經濟解釋》這本書不是課本。 選修經濟的學生可以讀,也應該讀,但因為我往往不依常規,學生考試時用上我的答案,不免凶多吉少。 眾所周知的經濟學,不用我再寫出來吧。
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會刻意地與眾不同。 我是因為要集中在解釋世事下筆而逼著與眾不同的。 經濟雖然是一門驗證科學(empirical science),以解釋現象為出發點的,但集中地那樣下筆的經濟學者不多。 事實上,我對經濟學的認識是從朋友及老師那裡學回來的。 我的貢獻是清除廢物,然後把剩下來的重新組合。 引用的實例大部分是我自己的觀察所得。 我喜歡用簡單的理論來解釋世事。 我認為世界複雜無比,不用簡單的理論,能成功地解釋世事的機會是零。
話雖如此,《經濟解釋》不容易讀。 這是因為若要真的解釋世事,簡單的理論往往要用得相當深。 比方說,所有在中學選修經濟的同學都知道的需求定律——價格下降需求量增加——整本《經濟解釋》差不多來來去去都是那樣說,雖然「需求定律」這一詞我是不會常用的。 很簡單,但要懂得很通透才真的可以用。 所以讀者要有一點心理準備:顯淺不過的理念我可能因為重要而寫上幾千字。
這本書不容易讀還有兩個原因。 其一是選擇題材,我不會見「難」而卻步。 題材的選擇是以趣味性及重要性為依歸,是深還是淺,我是不會考慮的。 其二是我決定了一幅圖表也不用。 經濟學鼻祖斯密(Adam Smith)在一七七六年所發表的《原富》(The Wealth of Nations)完全不用圖表,我為什麼要用?他的書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經濟學巨著,仿效他是刻意地高攀了。 今天的困難是雖然不用圖表,但什麼曲線等名字還是要提及一下的。 讀過經濟的同學會知道我是指什麼。 門外漢呢?沒有見過什麼曲線就當它們不存在算了。 只讀文字,你也會明白。 不要因為某一節或某一章你看不明白,就認為跟著而來的也不容易明白。 某部分看不懂,跳到你能看得懂的地方吧。
《經濟解釋》既然發表於香港報攤上出售的刊物,是為一般讀者下筆的了。 我很想知道,今天的數學方程式多於文字的經濟學,可不可以成功地「復古」。 讓我試試吧。